小南瓜 发表于 2018-5-20 10:45:35

从鬼故事到野史笔记,史官文化之外的“小传统”为何重要


先读
纪晓岚写《阅微草堂笔记》,绝非经学时代的文字游戏、道德劝谕,而是有着更为深刻的文体意识与叙事诉求——这本是中国文化的传统之一。在正经端坐的史官文化之外,稗官野史不绝如缕,这种“小传统”的顽强生命力,构成一种叙事平衡。正如司法领域中的常识,没有抗辩就没有正义,在叙事领域,同样也是没有对抗就没有正义,社会正义最终需要通过叙事实现。
检书050
撰文▼邓文初(检书作者)
《阅微草堂笔记》中的京师
北京城内珠市口西大街有一家并不起眼的小宅,门头招牌写的是“纪晓岚故居”,其实,应该标为“阅微草堂”,这是他自己的命名。纪晓岚曾在此住了60余年,《阅微草堂笔记》即写于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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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我人还在外省的时侯,了解北京的主要途径就是他的《阅微草堂笔记》,那书里的北京真是满满的真实,生动有趣而略带恐怖,令人颤栗又让人神往。等真的沦为北漂后,虽常在胡同巷子里穿行,但读书时的那份亲切感反反倒没了,“草堂笔记”里的京师变得陌生而干瘪,真的成“他们”的了。
那时的京师究竟是怎样的?且先做一回“文抄公”——在这了无生趣的时代,好在还有些涉笔成趣的历史载记:
都察院库中有巨蟒,时或夜出。余官总宪时,凡两见。其蟠迹著尘处,约广二寸余,计其身当横径五寸。壁无罅,门亦无罅,窗棂阔不及二寸,不识何以出入。
丁亥春,余携家至京师。因虎坊桥旧宅未赎,权住钱香树先生空宅中。云楼上亦有狐居,但扃锁杂物,人不轻上。余戏粘一诗于壁曰:“草草移家偶遇君,一楼上下且平分。耽诗自是书生癖,彻夜吟哦莫厌闻。”一日,姬人启锁取物,急呼怪事。余走视之,则地板尘上,满画荷花,茎叶苕亭,具有笔致。因以纸笔置几上,又粘一诗于壁曰:“仙人果是好楼居,文采风流我不如。新得吴箋三十幅,可能一一画芙蕖?”越数日启视,竟不举笔。以告裘文达公,公笑曰:“钱香树家狐,固应稍雅。”
前段说蟒,还算在可理喻之内,毕竟乾隆时期的京师,城池浩瀚,人烟稀少(虽然乾隆时的人口暴增一倍,但那些暴增的人口大约谁也没胆量涌进京师重地,皇城之下,平民百姓何敢造次,尤其还有“居京大不易”呢),偌大的地盘,空空如也总不好,人不能居,兽必横行,这不仅暗应了西谚“宇宙忌真空”的道理,与中国传统“室空生鬼”的说法也若合符节。
后段说狐,似乎有些“文人笔法”味道,颇难令现代人置信。不过,大凡稍受了些传统文化熏陶的,或略微读过些稗官野史之类的,大约是不会过分质疑这些故事的。何况,纪晓岚文章中,除了少数几则“抄”自文献外,绝大部分都是言出有据,真人真事,符合现代中国人编写“文史资料”所坚守的“亲见亲闻”原则。这则狐故事,说的是朋友家的事,但它绝非“孤证”,因为草堂笔记中还有许多条,不仅载记他人故事,且多有出于自家秘闻的,就算纪晓岚深中“文人无行”之病,想必也不敢如此悖伦——文中多次提及的是与其“先姚安公”的共见共证,文人最大胆,还不至于乱及乃父吧?!
余家假山上有小楼,狐居之五十余年矣。人不上,狐亦不下。但时见窗扉无风自启闭耳。楼之北曰绿意轩,老树阴森,是夏日纳凉处。戊辰七月,忽夜中闻琴声棋声。奴子奔告姚安公。公知狐所为,了不介意,但顾奴子曰:“固胜于汝辈饮博。”次日,告昀曰:“海客无心,则白鸥可狎。相安已久,惟宜以不闻不见处之。”至今亦绝无他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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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多凶宅”的现代解读
其实,《阅微草堂笔记》早在20年前读过,这回翻出重读,且做文抄公,是缘于友人送我栾保群先生所著“扪虱谈鬼录”系列。书本来只是随手翻翻,没想到竟然不可自抑,引出重读《阅微草堂笔记》的冲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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栾保群
上海文艺出版社 2017年版
谈“京师”,当然得从长安说起,那里毕竟留存着中华文明的极盛景象。栾书中有“长安多凶宅”条,开篇先引白居易《凶宅》诗:“长安多大宅,列在街西东,往往朱门内,房廊相对空。枭鸣松桂枝,狐藏兰菊丛。苍苔黄叶地,日暮多旋风。前主为将相,得罪窜巴庸。后主为公卿,寝疾殁其中。连延四五主,殃祸继相踵。”白居易诗自然是可以当做“诗史”读的,这首诗也足以作为历史学、人类学者重构大唐文明的史料之一,但这些无关本题,放过不论。且看栾著关于京师“四大凶宅”所开列的“史料”:“名气大的”如石大人胡同(在现今东单外交部街)的严嵩故居,原主人是明英宗时期的忠国公石亨,因谋反事被诛;嘉靖间咸宁侯仇鸾住了进去,不久,被革职问罪,忧郁而死,接着是身后正法,掘尸枭首;宅子乃归严嵩,严嵩虽执宰相之位二十年,但最终还是落得个“罢官为民,抄家问罪”。此后的住家如宁远伯李成梁,一代名将,一门九虎,但住进去不久,也是相继死去,甚至李成梁尸柩都无人下葬,以至于留下这条笔记的沈德潜也不免有“过者叹息”之句。
南城还有一处大宅,严嵩被抄家后,归张居正,张居正死后又被籍没,改为全楚会馆,沈德潜父亲租了其中十分之一,但没几个月就妖魔百出,连龙虎山张真人也无能为力,沈德潜父亲大病一场,只好退租,后来,一富人买下宅子,送给吏部侍郎徐检庵,没想到徐随即便遭罢官,买主也落下个抄家结果。
全楚会馆大约就是今天虎坊桥的湖广会馆,被列为清末“四大凶宅”之一。不过哄传一时的“四大凶宅”,其实没有具体所指,而是各有各的说法,似乎只有粉坊琉璃厂是唯一“公认”的一处,事载多种笔记,可保无假。
然所见实有凶宅:京师斜对给孤寺道南一宅,余行吊者五。粉坊琉璃街极北道西一宅,余行吊者七。给孤寺宅,曹宗丞学闵尝居之,甫移入,二仆一夕暴亡,惧而迁去。粉坊琉璃街宅,邵教授大生尝居之,白昼往往见异,毅然不畏,竟殁其中。
这也是纪晓岚亲见亲闻的,是其友朋之事,想来不敢捏造。他自己也不得其解,所以在笔记中还留下这样的说辞:“天地之大,何所不有?幽明之理,莫得而穷。不必曲为之词,亦不必力攻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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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粉坊琉璃厂南口的南横街、珠朝街(珠巢街)也有一处凶宅,为纪晓岚租住过的;西河沿也有一处凶宅,东单牌楼的和珅旧邸也是一处凶宅,桌椅之类常无故自动,或数人方共饮茶,而茶碗忽飞至他处;钱粮胡同也有一大凶宅,章太炎迁入后,其女自经于此……这样细细数来,“四大凶宅”之说确实非具指,只算是一个格式,“四大”之说想来是好与“八景”相配吧?
栾著说,长安多凶宅,乃是盛唐一朝的事,而北京的“四大凶宅”之所以闹不清楚,也是因为京师重地,权力转移太过频繁,朝代历明清五百余年,皇帝换了太祖太宗数十人,公开的依法砍头杀头之事,真是“菜市口”摆地摊一般。朝廷各派势力的争斗酷烈,豪门兴衰,往往于一朝一夕间;抄家籍没,充军发配,甚至夷灭三族,也不是太稀罕的新闻;皇族公卿家内的私刑那就更是小菜一碟,大宅门杀死奴仆妾侍之类的凶事更是常事,墙壁、土炕、水池、粪坑往往就是这些冤死鬼的葬尸之地;家族内部也并不平静,诸房夺势,妻妾争风,姑嫂斗法是大家族的生活调料,不发生点儿吞金自缢的事那是绝少的;再加上骄奢淫逸,残虐成性,对奴婢动加刀仗,死了就埋于后圃,砌入夹墙,填了窨井等等,“冤魂孽鬼既多,运势一衰,重堂奥室间就往往成了闹鬼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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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鬼故事”既有“鬼”之“事实”,也是“鬼”之“故事”,它呈现的是“权力”的现实状态,同时也是对权力的认知与批判,这,大约正是栾著着意发覆之初衷吧?
“稗官原不入儒家”的人类学意义
但栾先生终不能免俗,还是要加上一句“鬼故事都是人编的”,于是,“鬼故事”便真的成了“故事”,似乎鬼神灵魂妖魔之类,这种“二气之良能”的“存在”是“不存在”的,只是人间的说辞。这样的社会科学式独断,不仅抹杀了“存在”之多元性,也遮蔽了“故事”的“修辞”意蕴。人类学之所以将文本也作为一种田野考察对象,正是基于对文本修辞意蕴的重新关注,在“修辞”之中发现并重构社会正义。
其实,纪晓岚的鬼故事,始终保留着一种叙述焦虑与文体张力,它呈现为一种巴赫金式的“复调”:在这些鬼故事中,纪晓岚始终在为“鬼”辩护,在努力替那些无法解释的现象做“见证人”:“鬼”不是他笔下的隐喻,而是一种无法否认、需要面对与解释的“存在”(这正是纪晓岚不同于蒲松龄处)。这样的说法有些玄,且举例以说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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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放乌鲁木齐时,纪晓岚曾有一纪事诗:“白草嗖嗖接冷云,关山疆界是谁分?幽魂来往随官牒,原鬼昌黎竟未闻”。这首诗的本事是:军吏中曾流行一种给客死他乡的鬼魂发放返回内地度牒的习俗,纪晓岚以为是军吏们“托词取钱”的把戏,请将军废除。然而
旬日后,或告城西墟墓中鬼哭,无牒不能归故里也。余斥其妄。又旬日,或告鬼哭已近城。斥之如故。越旬日,余所居墙外魖魖有声,余尚以为胥役所伪。越数日,声至窗外。时月明如昼,自起寻视,实无一人。同事观御史成曰:“公所持理正,虽将军不能夺也。然鬼哭实共闻,不得照者,实亦怨公,盍试一给之,姑间执谗匿之口。倘鬼哭如故,则公益有词矣”。勉从其议,是夜寂然。
在这段叙事中,纪晓岚一开始确实是将“鬼故事”当做一种“说辞”,以为是那些胥吏弄钱的把戏,其持论严正,虽乌鲁木齐将军也不得不听。但“鬼哭有声”,“事实”俱在,理虽至正,却无法淹没事物之实。正是因为这种无法理解的“理事”冲突,在这段记载之后,纪晓岚才再附一例:“军吏宋吉禄在印房,忽眩仆。久而苏,云见其母至。俄台军以官牒呈,启视,则哈密报吉禄之母来视之,卒于途也。”补充这一段,显然具有辨明性质:儒家之理虽持论正当,但却无法解释明白无误之事实,所以,纪晓岚忍不住大发议论:“天下事何所不有,儒生论其常耳”。
这段文字,无论是诗、本事,还是议论,在在呈现出一种与儒家义理辩论的叙事张力,而这也是整部《阅微草堂笔记》的修辞风格。其实,这种张力,在其总序诗中早已揭明,只不过时人多少受“理性”之蔽而熟视无睹罢。
平生心力坐销磨,纸上烟云过眼多。
拟筑书仓今老矣,只应说鬼似东坡。
前因后果验无差,琐记搜罗鬼一车。
传语洛闽门弟子,稗官原不入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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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纪晓岚的叙事中,至圣先师“不语”、韩愈等人“未闻”,官师正史不载,并非就是不存。儒生所论之“常”、之“理”,在孔子等大儒看来,无非一时无法理解,故“存而不论”。但“存而不论”至少还是承认其“存”的,至多不过标明“幽明异路”,将神、鬼、人之事分出一个界限,各不相干、各行其是罢,这还算是有点自由政治家的“群己权界”意识。但到了那些以道统自命的(韩愈正是首辟道统之人,故纪晓岚诗中以他说事)小人儒看来,却是连神、鬼、灵之“存在”也必须否认的。下流至“洛闽弟子”的理学泛滥时代,真所谓“每下愈况”,“等而次之”了,再变就成了“只知一理,无视其事”,这就有点“以理杀鬼”的嫌疑了。
而“鬼”之“存在”可以抹杀,人之“存在”又何尚不可无视?但凡在儒家看来不可“理喻”之事,就无生存之权,被当做迷信或邪说或非理与非礼之类从而打且杀之,也就是“历史”的必然。从“存而不论”到“幽明异路”再到“疾虚幻、除异端”,一路走来,无不带着否认“存在”的血雨腥风。作为九流十派之一端,儒家自然有“不论”的自由,但当其成为国家正统,“不论”就变成了“不许论”,染上权力的霸道,由此也就产生了话语的封锁,通过这种封锁,为儒家理性打造出一处安全地带、保护地带,一处不受质疑与挑战的中空地带、话语的特权地带。社会也因此得以儒家化与纯净化,这正是自孔夫子“删诗书”以来延续下来的传统,这一传统与现代西方理性主义合流后,世界的理性层面被强化了,而它的另一面——阴面——却被掩盖甚至完全抹杀。
由此,世界看似在“理”上获得了“清明”,但生活却从此陷入深沉的黑暗。传统社会中那种“民神杂糅”、“民神同位”、“阴阳互济”、“幽明相通”的人生也就被活生生撕裂割断,从而,天、地、人三才无法统系,人、鬼、神三气无法沟通,日常生活的混杂性被取消,人自身,其灵魂、其精神也被挤压、榨干,并最终肉体化、物化——人变成了干瘪的物质、劳动力或人力资源,或者,变成了鬼故事中的僵尸——僵尸之所以令人恐怖,不就是因为它的物化吗——但这样的僵尸却是“合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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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四库全书”的总成者,纪晓岚所见所读之书,当无出其右者。也正是这种海量的阅读,让他明白一个道理——“纸上得来终觉浅”——纸上烟云其实是当不得真的;大约也是因为编辑四库全书的经历,让他与那些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陋儒不同,他能切身感受到“经典”背后的权力意志。所以,当其“平生心力坐消磨”时,面对“今老矣”的去日无多时,就觉得必要似东坡“学说鬼”了,这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不仅要突破“子不语”的禁忌,也要打破“幽明异路”的割裂与理性化偏枯,要以“稗官野史”在儒家之外开辟出另外的世界。
由此看来,纪晓岚写《阅微草堂笔记》,多少有点后现代人类学家的味道,它绝非经学时代的文字游戏、道德劝谕,而是有着更为深刻的文体意识与叙事诉求——这本是中国文化的传统之一。在正经端坐的史官文化之外,稗官野史不绝如缕,这种“小传统”的顽强生命力,至少说明一个问题,在中国文化的长河中,存在着一种对抗性文体,它构成一种叙事平衡,正如司法领域中的常识,没有抗辩就没有正义,在叙事领域,同样也是没有对抗就没有正义,社会正义最终需要通过叙事实现。
这是人类学本土资源发出的邀请,问题只在,那些习惯异文化探险的人类学家们,是否有勇气与智慧,接下这个英雄帖。
(文/邓文初;编辑/胡子华;原题《鬼灵的邀请:兼论人类学本土资源的解读问题》;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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