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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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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1-19 18:26:5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那年夏天我九岁。
在我家门前那个干燥而荒凉冷落的土山坡上,忧伤的我,凄厉般,饱含深情,不紧不慢,呜呜咽咽,呼唤着我的父母。白晃晃的太阳,万道金光,当头照着,耀眼至极。我脚下的土地,如同老榆木门被蛀虫腐蚀下来的乳白色粉沫一样,可以随风飘荡。恼怒的我,肆虐地踢着土坡表层的土沫儿,飞飞扬扬。我周围的植物,被太阳晒得病秧秧的,竟发出了哔哔剥剥好似我母亲做饭的时候,在灶下燃烧黄豆的秫杆时发出的声响一样。鼻涕纵横的我,凌乱的头发里,流淌着腐臭味浓烈的紫黑色汗水。灿烂的阳光下面,我通红的脸上留下了几道道蚯蚓般的痕迹,曲曲折折,丑陋不堪。我似乎很悲伤,全然没有把这炎炎的烈日当回事,就像我可怜勤劳的父母,现在劳作在地里一样。此时,他们充满痛苦地佝偻着身子,用那槐木柄的,黑铁刃的镰刀,正在努力地割着我家枯黄了的麦子。一望无垠的麦地,热风悠然,麦浪翻滚,戴着油渍光亮草帽的他们,犹如一双忧悒而孤独的寒星一样,镶嵌在那片片麦田的金色上,惨淡而忧悯。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为他们的辛勤而感动。

这个夏天,我故意把声音拉得老长,似乎有意让人觉得我真的很伤心。我一遍一遍不停地呼唤。在我沉痛而尖锐的呼唤声中,我终于听见我那辛勤朴实的母亲对我纯厚劳苦的父亲发起了牢骚,叽叽咕咕,咕咕哝哝……我善良的母亲,希望我麻木的父亲能看看我为什么这么痛苦,以至流泪而嚎唤不止。这年,我在我们村,那个破败而文明的小学校里读书。我通常欢快地背着外婆给我亲手做的碎花小书包,拎着一个长脖子碧绿色“西凤酒”瓶,里面装着清澈的井水。水中悬浮着前一天下午我和我的小伙伴们从山沟里的毛杏树上偷偷摘下的几颗绒绒的小毛杏。拙劣而丑陋的小毛杏,被我用爷爷给我的几分零花钱买下的几颗“卫星牌”糖精化成水,浸泡着。毛杏儿在浸泡了一夜后,似乎绿得透明,绿得诱人,绿得可爱。我记得,这时候它吃起来脆脆的,酸酸的,甚是可口。这水和毛杏儿,经常让我荣光无比。因为在学校我的小同学们都争着讨好我,想喝我浸泡过毛杏的糖精水,想吃我令人直流口水的小毛杏。

我的清晨是父亲在院东角那棵大梧桐树下的磨刀石上磨镰刃时发出的霍霍声中开始的。那时候,晨曦贴上我母亲用面浆糊的那个报纸破碎飘摇的窗户上才有一刻,睡眼惺忪的我背着碎花小书包。它现在已经污浊不堪了,上面污渍斑驳,亮晃晃的,好似一面被破坏了水银的镜子,朦胧模糊。我疲惫不堪的父亲早已开始忙碌着一天的活计,在这霍霍的磨镰刀声中,头发蓬松的母亲从牛窑里牵出了我家那头毛色纯正,骨格健壮,体态丰盈的老母牛。老母牛昏昏欲睡,无精打采。它身上沾满了颗粒状的黄土和牛粪。它的乳房在晨风中颤抖着,如同沙漠中旅人的驼皮水囊似的。昨天晚上,父亲说老母牛的奶头已经下来了,这几天有可能要产牛仔。我想,那时候我的全家有多兴奋啊!

现在对于这一切,似乎没有什么能够激起我的兴奋。我溜进了我家的灶房,摸了一块香气扑鼻的白面馒头,飞似的向学校奔去。我家馒头有两种,一种是用细面做的白馒头,一种是用粗面做的黑馒头。小时的白馒头对我极具诱惑力。母亲平时无论如何也不许我吃一个白馒头。只有过节的时候,或家里来客人的时候,母亲才把那弥足珍贵的白馒头拿出来让大家吃。难以抑制的我,吃白馒头的那种欲望,从能知事起,便使我一次次去偷母亲藏起的白馒头。也许我在这个方面有着超常的功能,或者说白面馒头跟我很有缘。无论母亲把它藏在哪儿,我顺着那种莫可名状的气息,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白馒头,满足我童年可怜的欲望。

寂寥的土山坡上,我在继续呼唤。我的汗水还在不停地流淌,滚滴。汗水已经滴湿了我屁股下的干粉土儿。要说的是,我现在已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声情并茂,手脚共用。我的父母这时候,还没有吃过早饭。我却吃了两个搭在锅里的黑馒头,一个藏在水瓮里的白馒头。在我悲悲切切,哀哀怨怨的呼唤声中,父亲开始根本没把我的呼唤当作一回事。他以为我和通常又一样,只不过是哭会儿罢了。气愤的母亲在劳累之余,说:“他就是那毛病,哭会儿就走了。”可今天,我出乎了父母的意料。因为我的红皮塑料钢笔已经坏了好几天。每天上课作笔记,下课做作业,我都很无助,很尴尬。钢笔非正常坏的,如果是正常坏了的话,我可以理直气壮地逼迫父亲,让他买支新的。关键钢笔是从小养成咬笔习惯的我有意咬坏的。几天以来,我一直不敢对我的吝啬的父母提及此事。今天,我觉得,不提实在不行了,要不然,以后让我怎么念书,写字呢?我是个喜欢读书的孩子。

在麦田里劳作的父亲终于耐不住母亲的絮絮叨叨。“你看看他到底怎么了,哭得那么难过。”“你去呀!他是你儿子。“你为什么不管他呀!”……父亲很是一个沉默寡言,性格内向的人。每次无论干些什么事情,都是在母亲的催促下才去干的。比如说我家盖房子就是这么回事。现在,憋了一肚子气的父亲终于忍受不住母亲无休无止的咕哝唠叨,气愤地把提在手中的那柄槐木把镰刀扔得老远。我母亲看见爷爷手里留传下来的那把镰刀,在夏日的晴空里,划了一道优美的弧,飘摇不定地落在了我家的麦田里。那刻我母亲感到犹疑不决。

我坐在小土坡上。看见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父亲,一个裤管儿卷着,到了膝盖,一个裤管儿卷着,到了小腿。他草绿色的秋裤一圈一圈地,编在了外面,捆在他那干瘦而黝黑的腿上。我不敢相信,父亲竟是这样的瘦弱。现在已经愤怒至极的父亲,脸色铁青,二话不说,狠狠地扇了我两个响亮的耳光。打得我眼冒金花,头儿嗡嗡得直响,甚至眼前发黑。父亲的第一个耳光,我只感到脸上火辣辣地滚烫。父亲的第二个耳光扇过我的脸上,立时出现了四道突起紫色的手印……我疼痛,灼热难耐。强烈的阳光底下,我不堪忍受。我坐在地上颤抖着,鼻涕像抽丝一样。我哭得更伤心了,似乎这时我找到了更为恰当的理由。我手足并用的动作更为夸张。我声情并茂的色彩更为浓烈。我坐在地上,肆无忌惮。父亲用脚狠狠地踢着我的屁股。可我却望着父亲龟裂的嘴唇,一张一歙,那饱经沧桑的面颊更加消瘦。枯萎的头发干燥,亮光。他可怜而干瘦的小腿上,长着长长的体毛,曲折回环。他那双黯淡落魄的眼神悲惨忧愁。这时,我哭得更伤心,更凄楚,更悠长,更悲切。在那个夏天,连同我的呼唤在我们村子的上空郁悒地飘溢着。

母亲听见我的哭泣与呼唤更加伤痛。她在我家的麦田里,好似蜂蛰了一般,撕心裂肺,声嘶力竭,裹挟着深邃而邈远的情感,发出凄厉而令我终生难忘的呼唤。我可以从她的声音中知道,她已经泪珠盈眶了。“你打死他算了,你打死他算了……省得你操心。”“他是你的种,你打死他算了。”……母亲比我还要悲切。我可怜的父亲在母亲深情的呼唤声中,停止了对我的脚踢手打。我的痛苦还在蔓延。父亲突然看见我草绿色的水瓶子,横躺在我的身边。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便一把抓起了瓶子,仰着头,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连同那几个绿得诱人脆得可口的小毛杏。我在哭泣中的泪水里,看见父亲,喉结上下涌动和他脸上的皱纹,不停地抽搐,如同我那叶痛苦的肺一样呼哧着。喝完水的父亲,一手拎着瓶子,一手抓住我的胳膊,飞快向我们村十字路口的小卖部奔去。他似乎在此时彻底的明白,我为什么在深情地唤呼,我在呼唤什么。那时,我母亲的哭泣与呼唤离我渐渐地远去了,如同深秋落下的枯叶,婆娑有声。我的呼唤却在那个明媚的时空划破了一道永久的痕,以至现在我都无法忘怀。那时,我才感到,父亲的手指是那样的枯瘦,像我家院子那棵梧桐树上的干枝一样。

在我们村,十字路口,那个破败的小卖部里。父亲松开悲伤的我。我的胳膊麻酥酥的,在颤抖。我被扔在了地上。这时的我停止了哭泣,消除了呼唤,已是声音嘶哑,泪痕满面。

小卖部的售货员,是我们村妇女主任,一脸横肉的,瓜子脸的王老太婆。她脸含微笑,满脸热情地向我父亲打招呼。她枯瘦的脖子,涌起了一道道,松弛的皮肤,粼粼斑驳,形同煮熟的猪大肠似的。王老太婆,两只黝黑的眼珠子,在她那深陷的眼眶里转来转去,如同我家的老母牛一样。她问我,“怎么了,三狗?”呼唤劳累的我没回答。父亲恶狠狠地说:“他就是这毛病,害人,能有什么事。”说着,朝我的屁股使劲地踢了一脚。问我,“要什么快说吧?好老子!我还忙着收麦子哩!”我感到无比的恐慌,形象畏缩,结结巴巴,碰碰磕磕,踉踉跄跄地说:“我的钢笔又坏了。”看着我好笑又好气的神气,父亲无奈地说:“又是笔坏了,你吃笔呀!”又照着我屁股狠狠踢了两脚。“你这个败家子,拿过来,我看看,那儿坏了。”我颤颤巍巍,战战兢兢地从我的碎花书包里,找出了一本皱皱巴巴的语文课本,里面夹着那支父亲前不久在这个小卖部给我买的那支红皮塑料的钢笔。“那儿坏了。”“肠子掉了。”父亲干枯的手指上,沾染了一层厚厚的,麦秸杆上的污垢,黑黑的,形成了一层老茧。他接过钢笔,卸开了笔管,见钢笔那柔软而透明的塑料肠子确实不见了。强烈而耀眼的阳光底下,他对着太阳,一只眼看着笔管里。父亲的眼睛不大好使。他是想看是不是笔肠子夹在了笔管里,出不来。其实,在前几天的早晨上数学课的时候,我已将它拔下来,扔的不知去向了。我什么也没说。父亲看了老半天,气愤地把我咬坏的那支钢笔扔得老远,如同他在我家荒芜的麦地里扔掉的那把黯淡的镰刀一样。父亲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骂道:“真是个败家子。”

其实,父亲在扔掉旧钢笔的那一刻,已经准备给我买一支新的钢笔。这时候,看出了眉目,那个令我小时候一直讨厌的妇女主任,王老太婆子,笑盈盈的,妖声妖气的,端来一盒花花红口的塑料钢笔,让我的父亲任意在里边挑选一枝中意的。她却爬在那个水泥柜台上,唠唠叨叨,“这些笔都是好笔,进货的时候,娃他爸都一个一个挨着挑过的。”父亲问我喜欢什么颜色的笔。我坐在地上赌气似的,什么也没有说。最后,父亲用一元八角钱给我买了支紫色的钢笔。我面露喜色,破涕为笑,将它放入我的书包。父亲的钱是两张,红色的一元钱。钱已经被父亲的汗水浸得湿烘烘的。王老太婆,给我父亲找回一张皱皱巴巴的绿色二角钱,令我有些痴迷。父亲把它放在水泥柜台上,抚的平平展展,放进自己污迹斑驳的白衬衫兜里。我在一旁,看着父亲完成了整个动作。父亲说:“这下你该心满意足了吧!”

令我对那个夏天的记忆,更加深刻,更加刻骨铭心,更加感情复杂……那时,正当我们要离开小卖部的时候,正是那刻,卖冰棍的李拐子,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一上一下,忽悠忽悠地推着他那辆像烧火棍似的“飞鸽”牌自行车,后座上带着一个装冰棍的白杨木箱子,向我们走来。他那个白杨木箱子上面,包裹一层尿臊味十足的棉被。我想,这可能是他那个不到一岁的小女儿的。他的叫卖声,坑坑洼洼,凹凸不平。他的叫卖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也进入父亲的耳内。这刻,欲望丛生的我使劲而讨好地看了父亲一眼,含义无穷。父亲的若无其事,令我心里很是不安。李拐子叫卖声更近了。父亲的表情依然没有任何反映,好似要很快转身离去。喀嚓一声,李拐子把那辆破败的自行车,停在了我们村十字路口的阴凉里。他那犹如公鸡打鸣般,干涩的嗓子,不紧不慢地叫喊着。我终于忍不住那冰棍清凉的诱惑。我把我沾染污垢的中指伸进嘴里。我的口水,像扯线一样,悠长地拉了下来,晶莹剔透。我的目光游移不定,闪烁明亮。我想吃冰棍的欲望,此时似乎控制了我的整个身心。它刺激着我,让我去呼唤。我优柔地喊了一声我那吝啬的父亲。这是那天我第一次明确地呼唤父亲,希望他能满足我的欲望。我的眼神复杂而充满了极度的渴望。父亲富有深意的目光令我不可捉摸。他什么话也没说,在看了我一眼后,径直略带悲壮地向李拐子的叫声走去。父亲掏出了那张皱皱巴巴,被他抚平了的绿色二角钱。在凝气腾腾的白杨木冰棍箱里,李拐子取了根雪白亮晶,乳白色油纸包裹着的冰棍,给了父亲。父亲干裂的嘴唇,生出了一层如鱼鳞般的白皮儿,我再次清楚地看到。父亲的早饭还没有吃,父亲将冰棍给了我。
阳光耀眼而灿烂,光明。父亲转身走了。他一个裤管高,一个裤管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那个我在呼唤的夏天,干燥,闷热,贫瘠,痛苦,欲望丛生……后来,不知为什么,我经常回想起它的存在。它是我的整个童年。
那年夏天,我九岁。
发表于 2011-11-20 02:40:06 | 显示全部楼层
不得不承认你的文采很好,哈哈
发表于 2011-11-20 09:59:08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楼主你的文采真的不是盖的嘿嘿
发表于 2011-11-20 14:26:21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分享了,写的不错哦好久没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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