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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每当回想起在广东待过的四五年时光，有时好像很清晰，有时却又模糊成一团。在那儿发生的一些事情，仿佛就在昨日，历历在目，可又记不起我这四五年的时间里是怎么度过的。我每天都做些什么，想些什么，这对我都很费解。我好像觉得我的生活中不曾有过这段故事一般，我所回忆的不是我的生活而是他人的故事，或者我的生活似乎漏掉了一长段内容，我一无所获，一无所有，空手而归，除了迷茫和模糊的记忆。
你还是一个不长大的大男孩。这是母亲常挂嘴边的怨话。我听了很烦，常常只有抱着篮球冲出家门，到球场上跟着一班球友渲泄出一身臭汗。
“他是整天恨不得困在篮球里不出来！”母亲与人说起她的不争气的儿子时，总是这样说。“二十几岁的人啦，别人都当爹了！”我知道，母亲并非着急我的婚事，她是担心我没正经事干。的确，我什么事都不想做，觉得没意思。你说，人活着有什么意义？为什么而工作？人比动物聪明吗？
譬如说猪吃了睡睡了吃，养得肥肥的。人们常以为猪蠢，生来就应该供人宰杀吃肉的，因为人类养它就是为了把它杀了吃肉。换句话说，人吃猪是正当的，应该的。你要是非得跟猪讲清楚这个道理，猪不明白，你也不明白。如果可以自由表达思想，猪绝不以为应该被人吃掉吗？这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猪，狗，牛，羊，鸡，鸭，甚至老鼠、苍蝇、蚊子、跳蚤，甚至虎狼豺蛇，等等，它们最高的要求好像就是为了填饱肚子以获得生存。
人是吗？我不知道。
对人以至整个社会，我都非常糊涂，不甚了了。或者用老师们的话说：没有目标地活着，如同蠢猪。在我没有弄清我是人或是猪之前，我什么事都不想干。人，有我所不愿的；猪，有我所喜欢的。
后来，我从龙城先生那儿看到了作家王小波的一篇杂文作品，《我是一只特立独行的猪》，我就很喜欢。这不是人们常说的那种普通的猪，应该说是一种新的物种，人猪，或者猪人。此外，还有猫人，狗人，狼人，蚊人，鸡人……龙城先生跟我谈起王小波和王小波的作品时，他苦瓜似的脸庞好像一朵绽放的粉艳的牛尿花，好像荒原中飘过的孤独的云霞。
“你不觉得这儿很像万寿寺吗？”龙城先生说，指着我拿在手上的《青铜时代》。
是有点儿像。虞仁中学的老教舍的确有点像古庙的模样。红砖青瓦，梧桐深院，老气横秋，龙城先生一品气用了很多词语来形容和描述他的感受，最像的不是外表，而是学校工作的环境气氛。我很中意他的这种说话的口气，但我不怎么读得懂《青铜时代》。他说，盛唐是中华文明的骄傲，文明有如学院派的老妓女。自由派的小妓女是应该受到鞭刑的，而且没有任何道理可言；因为老妓女想抽她，就要抽她，随便捏个理由就行。田小蛾不是受到了白嘉轩的鞭刑吗？他说的与王小波写的同样深奥，我不知道为何又与《白鹿原》扯上关系。龙城先生说，这两部小说和王朔的《我是你爸爸》是当代文学中他最钟意的小说作品。然而他还是向我推荐，可以先看看房龙的《宽容》。
如他所言，我读了房龙赞生的《宽容》，我很喜欢。首先是序言，一下子就吸引了我，引得我反复诵读。我几乎可以整篇地背诵下来，虽不甚明白它的意思，但我相信，终有一天我也会有所领悟的。
在宁静的无知山谷里，人们过着幸福的生活。
永恒的山脉向东西南北各个方向蜿蜒绵亘。
知识的小溪沿着深邃破败的溪谷缓缓地流着。
它发源于昔日的荒山。它消失在未来的沼泽。
这条小溪并不象江河那样彼澜滚滚，但对于需求浅薄的村民来说，已经绰有余裕。
晚上，村民们饮毕牲口，灌满木桶，便心满意足地坐下来，尽享天伦之乐。
守旧的老人们被搀扶出来，他们在荫凉角落里度过了整个白天。对着一本神秘莫测的古书苦思冥想。
他们向儿孙们叨唠着古怪的字眼，可是孩子们却惦记着玩耍从远方捎来的漂亮石子。
这些字眼的含意往往模糊不清。
不过，它们是一千年前由一个已不为人所知的部族写下的，因此神圣而不可亵渎。
在无知山谷里，古老的东西总是受到尊敬。
谁否认祖先的智慧，谁就会遭到正人君子的冷落。
所以，大家都和睦相处。
恐惧总是陪伴着人们。谁要是得不到园中果实中应得的份额，又该怎么办呢？
深夜，在小镇的狭窄街巷里，人们低声讲述着情节模糊的往事，讲述那些敢于提出问题的男男女女。
这些男男女女后来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另一些人曾试图攀登挡住太阳的岩石高墙。
但他们陈尸石崖脚下，白骨累累。
日月流逝，年复一年。
在宁静的无知山谷里，人们过着幸福的生活。
※ ※ ※
外面是一片漆黑，一个人正在爬行。
他手上的指甲已经磨破。
他的脚上缠着破布，布上浸透着长途跋涉留下的鲜血。
他跌跌撞撞来到附近一间草房，敲了敲门。
接着他昏了过去。借着颤动的烛光，他被抬上一张吊床。
到了早晨，全村都已知道：“他回来了。”
邻居们站在他的周围，摇着头。他们明白，这样的结局是注定的。
对于敢于离开山脚的人，等待他的是屈服和失败。
在村子的一角，守旧老人们摇着头，低声倾吐着恶狠狠的词句。
他们并不是天性残忍，但律法毕竟是律法。他违背了守旧老人的意愿，犯了弥天大罪。
他的伤一旦治愈，就必须接受审判。
守旧老人本想宽大为怀。
他们没有忘记他母亲的那双奇异闪亮的眸子，也回忆起他父亲三十年前在沙漠里失踪的悲剧。
不过，律法毕竟是律法，必须遵守。
守旧老人是它的执行者。
※ ※ ※
守旧老人把漫游者抬到集市区，人们毕恭毕敬地站在周围，鸦雀无声。
漫游者由于饥渴，身体还很衰弱，老者让他坐下。
他拒绝了
他们命令他闭嘴。
但他偏要说话。
他把脊背转向老者，两眼搜寻着不久以前还与他志同道合的人。
“听我说吧，”他恳求道，“听我说，大家都高兴起来吧！我刚从山的那边来，我的脚踏上了新鲜的土地，我的手感觉到了其他民族的抚摸，我的眼睛看到了奇妙的景象。
“小时候，我的世界只是父亲的花园。
“早在创世的时候，花园东面、南面、西面和北面的疆界就定下来了。
“只要我问疆界那边藏着什么，大家就不住地摇头，一片嘘声。可我偏要刨根问底，于是他们把我带到这块岩石上，让我看那些敢于蔑视上帝的人的嶙嶙白骨。
“‘骗人！上帝喜欢勇敢的人！’我喊道。于是，守旧老人走过来，对我读起他们的圣书。他们说，上帝的旨意已经决定了天上人间万物的命运。山谷是我们的，由我们掌管，野兽和花朵，果实和鱼虾，都是我们的，按我们的旨意行事。但山是上帝的，对山那边的事物我们应该一无所知，直到世界的末日。
“他们是在撒谎。他们欺骗了我，就象欺骗了你们一样。
“那边的山上有牧场，牧草同样肥沃，男男女女有同佯的血肉，城市是经过一千年能工巧匠细心雕琢的，光采夺目。
“我已经找到一条通往更美好的家园的大道，我已经看到幸福生活的曙光。跟我来吧，我带领你们奔向那里。上帝的笑容不只是在这儿，也在其它地方。”
他停住了，人群里发出一声恐怖的吼叫。
“亵渎，这是对神圣的亵渎。”守旧老人叫喊着。“给他的罪行以应有的惩罚吧！他已经丧失理智，胆敢嘲弄一千年前定下的律法。他死有余辜！”
人们举起了沉重的石块。
人们杀死了这个漫游者。
人们把他的尸体扔到山崖脚下，借以警告敢于怀疑祖先智慧的人，杀一儆百。
没过多久，爆发了一场特大干旱。潺潺的知识小溪枯竭了，牲畜因干渴而死去，粮食在田野里枯萎，无知山谷里饥声遍野。
不过，守旧老人们并没有灰心。他们预言说，一切都会转危为安，至少那些最神圣的篇章是这样写的。
况且，他们已经很老了，只要一点食物就足够了。
冬天降临了。
村庄里空荡荡的，人稀烟少。
半数以上的人由于饥寒交迫已经离开人世。活着的人把唯一希望寄托在山脉那边。
但是律法却说，“不行！”
律法必须遵守。
一天夜里爆发了叛乱。
失望把勇气赋予那些由于恐惧而逆来顺受的人们。
守旧老人们无力地抗争着。
他们被推到一旁，嘴里还抱怨自己的命运不济，诅咒孩子们忘恩负义。下过，最后一辆马车驶出村子时，他们叫住了车夫,强迫他把他们带走。
这样，投奔陌生世界的旅程开始了。
离那个漫游者回来的时间，已经过了很多年，所以要找到他开辟的道路并非易事。
成千上万人死了，人们踏着他们的尸骨，才找到第一座用石子堆起的路标。
此后，旅程中的磨难少了一些。
那个细心的先驱者已经在丛林和无际的荒野乱石中用人烧出了一条宽敞大道。
它一步一步把人们引到新世界的绿色牧场。
大家相视无言。
“归根结底他是对了，”人们说道。“他对了，守旧老人错了。”
“他讲的是实话，守旧老人撒了谎……
“他的尸首还在山崖下腐烂，可是守旧老人却坐在我们的车里，唱那些老掉牙的歌子。
“他救了我们，我们反倒杀死了他。”
“对这件事我们的确很内疚，不过，假如当时我们知道的话，当然就……”
随后，人们解下马和牛的套具，把牛羊赶进牧场，建造起自己的房屋，规划自己的土地。从这以后很长时间，人们又过着幸福的生活。
※ ※ ※
几年以后，人们建起了一座新大厦，作为智慧老人的住宅，并准备把勇敢先驱者的遗骨埋在里面。
一支肃穆的队伍回到了早已荒无人烟的山谷。但是，山脚下空空如也，先驱者的尸首荡然无存。
一只饥饿的豺狗早己把尸首拖入自己的洞穴。
人们把一块小石头放在先驱者足迹的尽头（现在那已是一条大道），石头上刻着先驱者的名字，一个首先向未知世界的黑暗和恐怖挑战的人的名字，他把人们引向了新的自由。
石上还写明，它是由前来感恩朝礼的后代所建。
※ ※ ※
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过去，也发生在现在，不过将来（我们希望）这样的事不再发生了。
我十遍五十遍甚至百遍地诵读着序言。我发现，宽容是个梦想，先驱者的孤独和结局却是现实的。无知山谷和绿色牧场一样，到处都有。我不是勇敢的先驱者，而我也是孤独的。我不想做的事情不得不去做，我想做的事情偏偏做不成。在人们眼中，我无异于一个不务正业的浪荡子。篮球能当饭吃吗？漫游能养活自己一张嘴巴吗？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这便是爸妈常用来质问我的话。其他人虽然没有直接这样说，但从他们的眼神里，从他们的言谈中，他们与我的父母的意思一样。我觉得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一个“怪物”。用王小波的话来说：“我是一只特立独行的猪。”
见到龙城先生，我如同“疯狗一样看见了同类”。“疯狗”一词，我是从龙城先生的卧房墙上贴着的纸上看到的：
“在经受无数的凌辱之后
我终于不把自己当人看
于是，我像疯狗一样
整日游荡在人间”
我还是看不大懂：为什么要把自己比作疯狗呢？龙城说，在常人眼中，“我”或许是疯狗，但在“我”（疯狗）眼里，他们也一样，看过《狂人日记》吗？就是那样。
后来易鼎言先生对我说：“当大多数人对不正常习以为常的时候，正常便成了不正常。”我听后方有所领悟。
既然我们属于同类，自然就很容易凑到一块。打我从广东回来后不务正业、浪荡闲游的这段时间，如果人们乐于找我的话，无外乎一种原因：我有用。搬东西我有力气，打篮球我是一个好球手，修电脑计算机我是个里手……这些事情做完之后，我可以获得一句溢美之词，但最终都会归结到一句话上：“你怎么从广东回来了？” 言下之意好像是以我这种身手应该在广东混得好好的。这句话深深刺痛了我。我很受伤。
易鼎言先生经常找我打篮球，龙城先生也会找我帮他修理电脑，但他二位都不会问我那些无聊的问题。我把他们当朋友，或者说我把他们当作我的同类，而不像别人总把我当作异类。易鼎言只要与我一起，就是跟我侃篮球，所有与篮球相关的故事，他总能说得头头是道；而在别的事情上，我听人们说他在虞仁中学也是个异类。龙城在我找他闲聊时，他便开始以其愤世嫉俗的眼光评论当下教育的“空话”。我们都是孤独的人，正如王小波所说的，我们都是“一只特立独行的猪”。
春天过去，夏季到来。迫于压力，我在长沙先后找了很多次工作，都空手而归。较大一点的机械械造厂，电子制造公司，百货公司，以至于个体小公司，他们看过我的履历表，几乎都说同样的话：“我们暂时不需要仓库管理员。”我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拒绝了。在广东耗掉的五年仓库管理员时光似乎成了我履历表上甚至我的人生上一个败笔。五年啊，五年！五年的时光，这世界的变化多大啊！
当我怀着落寞孤寂的心情回到三塘湾镇老家时，我只有去找易鼎言打一场篮球，以渲泻心中的郁闷，或者去找龙城玩上一个通宵的“红色警戒”游戏。
“陶哲，你太较真了。”易鼎言说，“你写别的职务不行吗？他们又不会真的去调查，再说你又不是没有能力。凭你的技术，过了那道门槛，有什么能够难得倒你！”
我无奈地苦笑。龙城什么话也没说，然而我知道他的意思：真诚地对待自己。我之所以不想在履历表上作假，是因为我觉得这段经历是实实在在的，没有什么可隐瞒的。这跟龙城向《长沙晚报》举报三塘湾镇地方官维护冲击虞仁中学的地方恶势力的信中署上自己的名字一样，我们以自己的人格尊严来担当自己的言行作为的责任。至于之后举报信退回到三塘湾镇，或者可能遭到的打击报复，尽管有所忧亦无所惧。当听到易鼎言说起龙城先生的壮举时，我由衷地感到敬服。这才是真正的人文知识分子。
然而我们都得为此付出代价。龙城为此而孤独，我为此而失业。我们心中都很郁闷。我只有将自己带进“红色警戒”里，在枪炮声中将烦闷炸得粉碎。龙城则困在“三国志Ⅹ”中，做着“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将军梦。龙城说，从“埃及艳后”可以了解古埃及的历史，从“地球帝国”可以知晓古希腊古罗马的征战，从“三国志Ⅹ”可以认识“唯才是举”的三国风貌……对此，我作不出任何评论，因为我对那些游戏知之甚少，更不用说古国文明了。龙城固执地认为除此三者，其它游戏皆为次品。“这是独立、自由、民主的黄金时代！”
我以为他有些夸张，而且偏执，同我一样。我们都有固执的个性。我不是也固持地不肯抹掉“仓库管理员”的经历，不肯将它改成“技术员”之类的名称吗？如果去掉了这些“固持”，恐怕也将去掉作为独立的人的筋骨和气节吧。我以前没有想到这些，现在似乎有了自己的筋骨与气节。我什么都没有了，不能把这个也丢弃吧！
二
这个夏天热得不能再热的日子，六月里的一天，一家小小的计算机软件开发公司通知我去面试。我上机娴熟地操作键盘，程序语言在电脑屏幕上迅速滚动。三分钟时间，我完成了考试项目，比规定时间提早七分钟。结果我被录用了，试用期三个月，月薪六百，中午公司支付工作餐，其他的食宿等费用自理。我无所谓，第二天签了合同上班。作为公司的软件开发技术员之一，我获准在一台电脑上联机操作。
没事可做的日子是多么难熬啊！我觉得很幸运，终于有事可做了。尽管后来我知道，公司录用我是因为急缺人手，迫于无奈；而不是因为我技术过硬。因为凭我的大专文凭和仓库管理员的经验，是进入不了公司的技术队伍的。但我还是很努力地工作：机会来之不易。终于有试用的机会，我相信，我肯定做得好。
公司经营的主要项目是面向一些中小型企业公司开发经营管理的服务软件平台，我主要负责电子制造技术服务软件平台的程序编程之一。一周以后，我很快熟悉了工作内容和程序，成为“熟练工人”。大概是由于速度太快，我总是提前至少三天时间完成任务。交上去时，主任总是叮嘱我再仔细检查。我说，已经检查过多遍了。他眼珠一瞪：“你保证不出半点差错？”我当然不能保证，因为这种工作得经过多人次的检验才算过关。尽管我相信不会出错，因为我已经演示多次，但我还是只能拿回去再三审核。
我找主任要新的任务。主任很不高兴，说：“陶哲，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要耐得住性子！这种工作急不得！”他不相信我，我想。可是我完成的项目内容没有出现差错啊！行，我就等你给我任务吧！
我把互联网上的网页翻过一页又一页，搜寻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或者偶尔玩玩游戏，还是“红警”。主任看见了，又剀了我一顿，说我工作不认真。
我只得作罢，极其无聊地一遍又一遍地检查我的程序。趁主任不留神的时候，我偷着上网，我发现了一个好所在，最适合龙城先生的地方：E书电子子时空。
龙城先生虽有自己的电脑但没有开通网络，虞仁中学虽然接通了县际教育网却没给他们使用。龙城先生只有靠着一条201电话线通过163拨号上网，网速奇慢。我给他下载了很多免费电子图书，不管他喜欢的还是不喜欢的，都一古脑塞给他。他很高兴，高兴得连“谢”字都没有，打开电子书，一本一本地翻看，把我晾在一边。
我看的书也渐渐多了起来，因为总有很多时间没事做。《唐·吉诃德》是我最喜爱的第一部小说作品。痴迷中的唐·吉诃德，他的奇思异想和冒险精神，追求正义维护正义的精神令人敬服，而他的神奇的漫游梦想和经历更令我神往。虽然此时已不是骑士时代，但我渴望像唐·吉诃德一样，随心所欲漫游世界，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不管是城市还是乡村，沿海还是内地，平原还是高原大川。南到南海，北到蒙古草原，东到青岛烟台，西到新疆西藏，我徒步而行，早起晚宿，风雨兼程。龙城说，你可以去我家乡，苗疆。
神秘的苗疆？很多武侠小说中提到的神秘的苗疆？我好奇地问他。
他说，苗族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民族，发源于现在的江汉平原与洞庭湖平原一带，创造了发达的原始文明。苗族人自称为Ghaobxiongb(音“果雄”)，黄炎部落及其后人称之为“苗蛮”，或“三苗”。就在北方两大部族——黄炎部族和九黎部族——在黄河中游的河套平原上进行生死争夺战的时候，被秦岭-大别山一线崇山峻岭横隔在南边的长江中游平原，果雄部族此时正与洪水猛兽激烈地搏斗着。巍峨神秘的秦岭山脉和绵延起伏的大别山群峰使它暂时免去了部落战争的灾难，从而得以全力地为食物和生存而搏斗，部族人口迅速增多，并创造了发达的原始农业文明。中国的水稻等农作物最早就在这里出现。
一条曲折古老的江水，穿过果雄人生活的辽阔富饶的土地，蜿蜒东去，直至大海。这就是举世闻名的长江。江水南北两岸，星罗棋布着许多果雄部落。这一带，草莽丛生，野兽成群，一片片肥活的沼泽地，滋养着丰硕无比的生命。
处于母系氏族瓦解、父系氏族兴起的果雄，年长能干的女性首领在部族中依然是普遍受到尊敬的Ghaobneid(音“果奶”)，她掌管着部族的一切事务。女性仍以采集果物为主，但这时的妇女已经学会剥取树皮，用木棍或石头捶软，然后用皮条穿连做成衣物，裹在身上。当然，兽皮是最好的衣物。在生产实践中，妇女们发现了一种植物，麻，最适于制成衣料。于是出出了果雄最早的采纺业。进入文明社会以后，这部分族群便以麻为姓，衍生成现在的苗族四大种姓之一——Aobkhad(音“媪喀”)即麻姓家族。龙姓家族称为Nliaol(音“辽”平声带浊音)，其意为Rongx(音“容”)即龙，很可能是果雄部族中专事祭祀的族群的后代。石姓家族和吴姓家族好像都称Ghueas（汉字无近音字），前者可能是原始手工业族群的后代，后者则可能是原始渔业族群的后代。
男子在社会生产中地位日益重要，他们大部分仍以狩猎为主，一部分人分离出来帮助妇女采栽果树和早期的庄稼——黍豆稷麦之类的谷物。他们体魄强健，披发跣足，在崇山峻岭、沼泽平原中奔走如飞。他们能够整天整夜追逐逃逸的鹿群，像原始森林里的狼族一样，发出狼一般的嗥叫，召引同伴，传递信号。他们将捕获的猎物贡献给整个部族。那些捕获猎物最多的人将得到果奶的奖赏的兽头。
夜晚，果雄人聚集在森林里，或山洞外，或河水边，围着熊熊大火，欢呼跳跃，庆祝上苍赐予果雄人丰盛的食物。果奶率领部众高举烤得半生不熟的兽肉，喃喃祈祷，最后同声发出原始荒野中最粗犷的自然之歌。
果雄崇拜上苍（自然神）、果奶和狼族。上苍代表巨力无边、神秘莫测的大自然。狼族则展示了果雄所有的野蛮和文明的品格：坚韧与凶悍，智慧与犷放，平等与团结，等等。而果奶，则是整个部族的创造者，是大家最崇敬的最伟大的母亲，她所代表的女性的伟大而神秘的生殖力量，是果雄族生生不息的泉源。茫茫众生，均心甘情愿臣服于他们，尊其为Rongx，即龙，或神之意。自然是神。祖先是神，女性生殖是神，狼族是神，世间万物皆为神。随着部落文明的发展，果雄把自然万物奉为灵长，汇集成他们的神（龙）的图腾，以训导部族众生遵从神的意旨，奉礼祀神灵，祈祷神灵庇佑。可以确定，苗族的龙图腾应是中国龙的起源形像之一。
后来，果雄族出现了原始的种植业、饲养业、制陶业、采编手工业等生产活动。艰苦的体力劳动使得男子的地位超过了女子。起初，果奶常常授予猛士以野兽的头角，后来便奖给牲畜。于是，部众开始有了自己的家产。丰饶肥沃的长江中游平原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果雄人，成为果雄族繁衍兴盛的自由之邦——云梦泽仙境。
与此同时，北方的黄炎部落打败了九黎部落之后，迅速壮大，紧随残余的九黎族难民，溯丹水而上，从秦岭与大别山之间狭长的隘口闯入了果雄的领地——江汉平原。凶悍的果雄族视北方异族为洪水猛兽。他们捕杀入侵者就像猎杀麋鹿一样迅捷。随着入侵者的增多，安于和平的果雄族开始意识到北方强大的部族的威胁。
每年的二月初二，洪水开始泛滥的季节，果雄人都要聚集在一起召开部落酋长大会，商讨部落大事，包括祭祀、祈福、耕作等。此时又多了一项更重要的大事：战争，防御北方异族入侵的的战争。可是他们除了拜祭祖先，祈求神灵庇佑，整日整夜奔波于繁琐的祭祀仪式，族人就是围着熊熊烈火披头散发，昂首啸歌。作为部落联盟首领的果奶，他们都是年长的妇女，从来安于和平，忙碌于祭祀，对战争毫无预见，更无任何战斗经验。会议结束，他们什么办法也没有想出。
居住在江汉平原、丹水流域上游的果雄部落，首先遭到了黄炎部族的第一番进攻。黄炎部族的兵士源源不断地沿丹水而上涌向江汉平原。但在这里，他们遭到了最有力的阻击。入侵者死亡惨重，退回北方，果雄人则南迁，以避开异族攻击。逃回北方的幸存者述说“苗蛮”如何勇猛善战，凶狠残暴：他们披跣足，散发赤身，手持粗大木棍，在敌群中横冲直撞，奔走如飞，口中发出狼一般的嗥叫，凶猛地扑向敌人，生生地撕下敌人首级，啖血食肉，残忍无比。
尧帝接位后，励精图治，实力大盛，扫除了东部的九黎部族，强大的黄炎部族又一次向“南蛮”领地进发，发动更大的部落战争。传说尧帝统帅部众，拥领先进的战车（每辆战车配有四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还学会了使用指北针，可以在长年都是迷雾的“南蛮”属地长驱直入而不致迷失方向。他们制作了强有力的弓箭，驱动猛兽向“南蛮”发动攻击。尧帝梦想在有生之年到达传说中黄帝飞升的人间仙境——云梦泽。
在北方入侵者强大的力量的冲击下，任凭果雄人如何凶悍善战，他们再也无法抵挡训练有素的黄炎部族士兵。他们拼死力战，像虎狼一样冲入敌群，撕杀搏斗，直至最后倒下。入侵乾死伤无数，但他们依然源源不断地从丹水隘口涌入。尧帝的战车辗过了江汉平原，直指长江边上。然而他没能等到优游于云梦大泽这一天，便被迫禅位于舜帝。舜帝治国五十年，年老体衰，昏庸无为，部众逼其禅位于治水有功的禹。禹东临会稽山，率领黄炎部众逆长江水而上，与江汉平原的部众会合进攻，于洞庭湖平原彻底击败了果雄部族，占领了云梦泽。
果雄族四分五裂，纷纷逃离家园。他们一部分逃到岭南，后又经历多次战乱迁徙，南迁至海南岛，老挝越南缅甸以至东南亚诸岛。另一部分翻山越岭，向西逃入云贵高原，在此繁衍生息。云贵高原成为果雄族（后来的苗族）最大的栖息地，中原人所称的苗疆。时至今日，云贵高原聚集的多个少数民族，如傣族、瑶族等民族，不论生活习惯、风俗节庆，还是服装打扮等，都有极大的相似性。我想，他们应该是都是原始果雄族的后裔。今天，苗族妇女衣物上绣着的彩纹，有山有水有牛羊牲畜，有鱼有虾有大河湖泊，便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民族故事图画。传说苗族人就是用这种方式记载迁移路线，绘制图画，把祖祖辈辈居住的云梦泽仙境记入自己的历史，以告诫子民铭记莫忘。
我第一次听说到这个古老的民族的古老的故事，也第一次知道龙城先生是个苗族人，来自苗疆。但我将信将疑，问他：“你从哪儿知道这些故事的？有史料记载吗？” 他笑了笑，很诡秘，笑容中似乎隐藏着一丝嘲弄。他说，三皇五帝的故事，把它们翻转过来从另一个角度描述，那便是我给你讲述的故事。角度、立场和思想观点的不同，同一件事会有不同的观感和结果，龙城补充说。
我这不太懂，因为我从来还没思考过这样的事情。龙城先生又说，你知道什么是“生苗”，什么是“熟苗”吗？我摇头，又看到了他的诡异的神色，我说：“吃生食的称生苗，吃熟食的称熟苗？”这是我听说的一些零碎的传言。
龙城先生冷笑，他说：“生苗、熟苗是汉人对苗族聚居地的划分。汉苗杂居的苗族地区，受汉化影响特别大，被称为熟苗，像现在的吉首、怀化、沅陵等城市周边。苗族人独居的地区，受汉化影响很小，被称为生苗。我的家乡太河镇属于生苗区，我们也吃熟食，大米、包谷、红蓍、土豆。当然，我们也吃生的食物，但不吃生肉。”说罢哈哈大笑。
龙城对我说：“你若到我家去，我一定请我们静岗卧龙寨的将军爷给你讲述我们的故事，他今年一百多岁了，是我的太公。”
我说，你放假后我同你一起回苗疆。他很高兴。
这让我非常神往。
三
接下来的日子，公司整日整夜加班。周六也加班，常常只有周日可以休假。试用期内，尽管我每项任务都是提前完成，但下达给我的任务很限。公司的员工整天忙忙碌碌，我倒无所事事。周六加班，我也只是坐在办公桌前，不停地翻看网页，浏览各色网站。不能看小说，上班时间看小说危险，因为容易“走神”，被主任撞见了就完了。
其实，我已开始厌倦了这种办公室的生活。除了打篮球，看小说成了我另一个爱好。我读了歌德的长篇诗体小说《浮士德》、麦尔维尔的《白鲸》、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贝克特的《等待戈多》、萨特的《禁闭》、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米兰·昆德拦的《生命之不能承受之轻》等一系列外国名著。每看过一部小说，我都与龙城先生谈谈自己的感想。但他更喜欢巴尔扎克、莫泊桑、欧·亨利、杰史·伦敦、加西亚·马尔克思、D·H·劳伦斯等人的小说。“《第二十二条军规》、《百年孤独》、《挪威的森林》是我最最钟意的三部小说作品。”他说话的时候显得很落寞。
某个周六的晚上，“挪威的森林”酒吧免费播放美国大片《肖申克的救赎》。这个消息是我们从“心灵之约”主持人罗刚那儿得到的。在罗刚最后的那段时间里，我们是他最忠实的听众之一。然而这天晚上我要加班，龙城只好自个独去。但他没料到，酒吧在下午三点就已经满座，连放了两场。晚上七点接着放，却已无法进场了。酒吧外面的街道上挤满了人，久久不肯散去。酒吧老板出来圆场，请大家散去，今天肯定容不下更多的人了。
龙城只得抱憾而归，而更令他着恼的是周日白天，“挪威的森林”酒吧又放了一整天。我不得不为他跑遍大街小巷，却没能找到电影光碟。去网上搜索，也没有。后来，还是他在一家小影碟店子里买到了一张盗版光碟，放入他的电脑里播放。之后，我们这帮罗刚的忠实听众，寻了一个都有空的晚上，一齐观看这部著名的美国大片。Andy和Red成为大家非常喜爱的人物.
龙城更喜欢重复播放这一组对白:肖申克监狱的图书管理员Brooks刑满五十年获释，然而他适应不了外面的世界而自杀了。Brooks在自杀前向以前的狱友写信道出了自己的苦闷和恐惧。众人疑惑不解：Brooks获得了自由，却失去了生命？
ANDY：我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真不明白。
HEYWOOD：那老头疯得像屎罐子里的老鼠，就这么回事。
RED：海沃德，够了。布鲁克斯没什么事，他只是被改造（制度化）了，就这样。
HEYWOOD：改造（制度化），去它的吧。
RED：他已经在这儿55年了，他只知道这个地方。在这里，他是一个重要的人，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图书管理员。可在外面，他只是个双手患着关节炎的老囚徒！甚至都申请不到一张借书证，你知道我的意思么？
FLOYD：瑞德，我的确认为你说的是屁话。
RED：你愿意怎么认为就怎么认为。这些高墙很有趣的，一开始你恨它，然后你逐渐习惯，等时间足够长的时候，你就该依靠它了。这就是“改造（制度化）”。
JIGGER：妈的，我绝不会那样的。
ERNIE：（轻轻地）等你呆到布鲁克斯那么长的时候再说这话吧。
RED：没错！他们把你送到这儿生活，于是他们就拿走了生活，至少是一部分。
“被改造了！”龙城喃喃自语。Red说Brooks被肖申克改造了，龙城说他被虞仁中学改造了,我们何尝又不是呢?我开始的时候痛恨无事可做,可后来习惯了；开始的时候员工都痛恨加班，尤其是周末加班，可后来适应了，认为加班也无可厚非了。我的同事说：“经常加班惯了，如果周末公司不加班，我们还是不自觉地往公司跑。除了公司，我不知道去哪儿了。”
我想，如果我不是从网上发现了“E书电子时空”，我恐怕也会被加班所改造。生活就是如此，要么被改造，要么被遗弃。被改造的可以存留下来，不被改造的便会遭到遗弃。在公司的上层领导看来，我似乎不被他们改造，于是，九月中旬，我接到了主任的通知：我被解雇了。
我又成了失业者。失业的我，无处可逃。我独自漫步，耳边响起了一两句老歌：“不是我不明白，只是这世界变化太快！”
不是我不努力，是他们没给我机会。
或许，是我自己抓不住机会。或许我该去拜访主任，给他送送礼。或许我应该放慢进度， “稳重”一点。事已至此，再想也无益。易鼎言先生对我说：“锋芒毕露！什么叫做锋芒毕露？锥子拿在手上会刺手，你还会傻到要抓住锥子不放手吗？你看龙城，剑锋太利了，领导拿不稳，抓在手上会伤手，他不放下才是个大傻瓜。”我不愿承认他的话，但又无法反驳。
易先生对我谆谆善诱，耐心教导：“你聪明是好的，但不要显得太有主见太能干了。人要懂得被领导。没有经过组织领导的标新立异就是出格，不识时务。你怕这世界除了你地球就不转了？你就是能转动地球，还得领导让你去转呢！不让你转，你自个去转，你就是搞破坏。”我被他的这套歪理搞得哭笑不得，然而你不得不承认他的歪理的确有点道理！
他看我还有些不服气，便接着说：“你看龙城，工作计划写了十三页，这不是存心跟大家过不去吗？再说，领导忙得很，哪有闲功夫细看。不是有人说，白猫黑猫，抓得老鼠就是好猫。他总是参悟不透，又不肯做只普通的猫，不被踩死才怪呢！”
经他这么反复渲染，我这才想到，龙城在虞仁中学的境遇恐怕非常糟糕。但我知道，他是一个很好的老师。因为，我见过龙城先生的前学生毕业之后多年，经常隔三差五来访他。出了校门还记得回访老师，而且与老师谈得眉飞色舞的学生，他之前的老师肯定对他有深刻的影响。
“若是当年我的老师跟你一样，我现在肯定不是这个样子。”有一次我这样对龙城先生说。他嘿嘿地笑，带着“龙城式”的诡异，然后说：“他们当时可烦我得很！或许跟你当时烦你们的老师一样。”我默然，然而没想到龙城竟然说出下面的话来：“我至今依然很痛恨我的两个高中语文教师。也因为他们，我才决心考师范的。我想，如果我当老师，我决不像他们一样。我清楚地记得我当学生时最需要什么，心里想什么。我那时不愿的，我现在不会做；我那时盼望的，我现在努力做好。”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很早就知道这是孔夫子说的，而我现在才明白他的真正含义。
十年了，有多少个十年？我也被改造了。龙城先生轻声自语。
是吗？我看没有。用易先生的话说，“不懂得被领导”的龙城顽固得像不开化的石头。我们都是顽固的石头，成不了金子。
“是石头，干嘛非做什么金子！”龙城先生在他的一篇随笔《黑色石》中这样说道。
我读过他的《黑色石》，算不了经典文章，但还是有几点感人之处。他曾经发表在网络文学网站上。
黑 色 石
——写给乡村教师
当我又一次守望夜空的时候，我忽然发现，时钟已经转到了二OO五年。一生都在流浪的黑色石，我，又一次在寒夜见证了大地和天空不变的箴言。
时钟之轮早已抹去了我的记忆。寒风冷雨早将我磨炼得冷酷无情。那个辛劳的炼金人，不幸地把我装上了他的矿车，放进火炉里锻烧。我想啊，如果炼不出一粒金子，就烧成一把石灰吧。失望的炼金人把我丢弃在路边，嘟哝不清地悻悻离去。
但我到底听到了。他说：“真是一块顽固不化的黑石头！”我感到有点委屈。说我顽固不化，我没得分辩，可是把我烧成黑色的，却是他。无情的人啊，你就这么走开了，把我遗弃给大地。
有一天，来了一个铺路人，他用锤子在我身上使劲敲打。我想：“你是想把我打碎吧。好吧，既然烧不成石灰，就做一块铺路石吧。”然而，他的锤子只在我身上留下几点疤痕。他生气地骂道：“见鬼去吧！”
我被他扔进了河里。河水将我冲到了洞庭湖畔。朦胧的记忆中，我的头脑里闪过“云梦泽”的神奇故事。我于是安然地躺在云梦泽中，回味着亿万年来上帝创造的奇迹。终有一天，一个好奇的孩子把我装进了他的袋里。我在他的袋里苦闷地呆着。有时候，他把我拿出来左看右看、颠来倒去而自语：“这是块什么石头？”
我被放到了孩子的导师的办公桌上。导师将一个放大镜对着我反复照着，说：“只是一块普通的黑色石。”孩子失望地走了，导师随手将我丢在窗外的草地上。从此，我在窗外的草地上，看到那个孩子和很多孩子进进出出，也听到了那个导师一样的人物给孩子们讲述的一个个并不离奇的故事：论语、孟子什么啦，巴尔扎克、红楼梦啦，达尔文、猴子猩猩啦，核武器、伊拉克啦，等等。孩子们听好像很有趣，当然也有很多人打瞌睡。这时候，导师会用鞭子敲敲孩子的桌子，叫道：“睡！睡！就知道睡！再睡你就成了窗外的那块无用的黑丑石……”
他在说我。我很生气，很想打破他的头，但还是罢了。我不想跟他一般见识。
孩子终于要离开学校了。那一天，他在草地上亲吻着他的女友的时候，踩到了我的身上，摔倒了。女孩子痛得哭了出来。那孩子生气地捡起我，我知道他想把我砸碎。可他停住了，用奇怪地眼神望着我，对他的女孩子说：“这块石头是我从洞庭湖边捡来的。导师说了，是块没用的黑丑石。但它可以为我们作个纪念。”他放下我，去安慰他的女孩子，女孩子破涕为笑，与他快乐地拥抱。我听到了，那男孩对女孩子说：“它是我们的木石之盟。”女孩羞答答地说：“你是那块黑色石，我就是你身边的一株绛珠草。”我知道，男孩和女孩在盟誓。于是，我被他们带走了，成了他们桌上的誓言，整日整夜听他俩说着羞涩的甜言密语。有时候，男孩和女孩也争吵，而且吵得很厉害。
女孩说，你真是死脑筋，低低头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这么顽固不化，一辈子只能哄孩子开心；一辈子哄孩子，你开心吗？男孩低下头，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委委屈屈地说：“我愿意。哄孩子有什么不好。你知道我是个普通的人。”女孩生气地说，你真没出息，就跟你桌上的黑丑石一样；去守着你的黑丑石一辈子吧！
女孩走了，我从此不再见到她的影子。男孩沮丧了一阵子，背起行囊也走了。
我被人当作垃圾清理，被扔在了路边的草丛中。我听到了当头一人这样说：“是金子，放在哪里都会发光。哼！什么金子，我看不过是块黑色的丑石。”我很愤怒，尔后却默然了。我就是石头，不是金子。是石头，争做什么金子呢？
我于是默默地躺在草丛中，小路旁。在我头顶，有星星闪烁，有鸟儿飞过。在我身边，有孩子们快乐地走过，有时候，他们会停下来，看看我几眼，或者摸摸我。虽然他们都总会把我丢下，但我没有埋怨他们。只在有人对我说“真是块没用的石头”的时候，我才会生气。我才不愿理睬他们呢。做你们的金子吧，我自做我的石头。
但我希望，有一天，有个女孩走到我身边把我拣起。那么，我们便会有一段真正的木石之缘了。我会对她说，我是一块石头，一颗爱你的坚硬无比的石头。女孩说，我就是你身边的一株绛珠草。我便幸福了。
我从此便幸福着。
四
我也渴望有一段“木石姻缘”，渴望一份真实美丽的爱情，以慰藉我孤独、受伤的心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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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2-11 16:2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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