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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耳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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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0-14 00:01:1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单耳匠刚从里面放出来的时候,最怕遇见村人,尤其小岗村的刘二、张老四等几个好动手脚,嘴巴也不干净的家伙。他们要是碰到了他,会老远喊他;单耳匠……你小子过来!当他慢腾腾地挪着步子、低着脑袋陪着小心过来时,眉梢向上吊起、说话有点结巴的小矮胖子刘二,会眯缝着眼睛,伸手捏起他的下巴,阴阳怪气地说道;“怎——怎——怎么样,现在——现在还敢不敢——敢到林子里去了?!”看到单耳匠红了脸、不出声。那个身材瘦小像麻杆似的张老四,一边飞快地转动着老鼠似的小眼珠,一边皮笑肉不笑地对他道;“兄弟,当初为什么不跟哥言语一声,何苦白白的在里面遭罪,钱咱不缺,替兄弟安排几个小姐,还算事呀……”他们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单耳匠在笑声中,默默放开了紧握的拳头,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坦然地走开了。
  
  
  在乡下,像称呼“李铁匠、”“小陈木匠”、“瓦匠大老李”这样的人,到处都能找到。就连修鞋的、编筐的手艺人,也都可以在他们姓氏之后冠之于“匠”。这些称谓,无非是对“手工艺人”的一种尊敬。且不管当面或是背后,都可以爽快地叫一声的。然而“单耳匠”既不会抡锤打铁,也不会摆弄那些砖头瓦块,更别说会使用凿子、曲尺、墨盒,在一块块木头上,施展功夫的木匠师傅了。说实话,他连修鞋、编筐这些小玩意儿也要求人。{他现在学到的那手绝活,还是“进去”以后的事了。}他之所以称之为“匠”。理由很简单,无非是因为他只有“一只耳朵”罢了。他的左耳只有小小的,如无名小指甲般大小、残如半月似的耳牙子,稍远一点看他,就是有一只耳朵的人。据村人讲;他的那只残耳,是小时侯让耗子、野猫之类的东西给咬的;也有人认为是娘胎带来的……。不管这些说法是否正确,反正他只有一只耳朵是事实。再说乡下人,觉得“单耳匠”这个外号叫起来,格外比他的大名贾金宝要顺口、有趣多了,他们还管什么对与错呢?
  
  但这样说,也的确冤枉了小冈村的有些人,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村里也有些古道热肠的人们,在背后这样互相议论道;那孩子要个头有个头,模样也不赖,你看那双大眼睛……
  他们说完这些,往往带着无奈、惋惜的口吻继续说;只是可惜呀!他怎么偏偏少了一只耳朵。旁边的一个人会插过一句;他要是家里条件好,也不至于干出那件蠢事……
  
  
  单耳匠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只会在田里死守。而且身体也不好,干一会儿活,就要坐下来喘一口气。贫穷和疾病疾使这个可怜人,慢慢地恋上了杯中物。没下酒菜,他常常在园子里拽下几个黄瓜、西红柿,一边咬着黄瓜、一边喝着从村子里赊来的白酒,两眼茫然地望着远方。心情不好的时候,喝完酒就打老婆。单耳匠的母亲几次三番动了离婚的念头,但每一次看见儿子抱着自己的双腿,扬起满脸泪花的小脸望着娘,她的双腿就像被什么东西给钉住了……然而那个隔几天,喝完酒就动不动打她的人,在单耳匠还没有念完初中的时候,喝完最后一场大酒,就再也没有起来——这次他没有打妻子,他永远的打不动了。或许在那个无声的世界里,他还要长醉不醒……
  
  
  在学校里,单耳匠默默忍受着同学给他的侮辱和生活压力,性格显得有些腼腆、木呐。父亲去世后,他在这个世界上更显得形单影只,变的愈来愈不爱说话。他被迫辍学拿起了锄把。为了缓解父亲生前欠下的债务,给家里添一点收入。农闲的季节,他还替村里几户人家放牛。这种在同龄人眼里显得无聊、乏味谁也不愿干的活儿,对他而言,却是一种难得的快乐活计。他可以一边悠闲地看着黄牛在静静的河畔吃草,一边仰望着蓝蓝的天、雪白的云朵,惬意地闭上眼睛沉思遐想。还可以从家里拿一本小说,把牛拴好后,他就可以躺在松软的草地上,一个人静静地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但他最大的乐趣,就是放牛来回的路上,会经常碰到身材苗条、面相清秀的女孩子,骑着自行车从他的旁边匆匆而过。每每这个时候,他都会忍不住转过头来,直到那几个漂亮的倩影消失在路旁的白杨深处。入夜,他常常做着各种各样的梦,但主题总离不开那几个白天见过的女孩子。那种压抑、羞怯、恐惧、发泄等情绪,像一杯入口的烈酒,很快弥散到全身;又像有无数只蚂蚁在胸口抓挠……早上起来的时候,母亲看见他脸上现出苍白、无精打采的模样,还以为他病了,连连劝他不要出去了。而他只是摇了摇头,草草吃了点早饭,又赶着牛出去了。
  
  
  伴着日出日落、草绿草黄,日子不知不觉的从人们的手指缝间、悄悄地滑走了,从袅袅飘散到空中炊烟中走远了。这六七年里,小冈村早已不是从前的样子了,不少人家都盖起了宽敞明亮的砖瓦房。和单耳匠同龄的刘二、张老四两家,更是没法比。他们两家都是高堂大院,就连外面的院墙都是清一色的水泥砖瓦结构,光是大门就足有四五米高。两家的老人,在当地都是响当当的人物。一个在村里当支书,另一个在外地领着一伙人搞建筑。刘二和张老四也早早娶了漂亮媳妇,他们的孩子,都上小学了。看着别人家盖新房、娶新媳妇,单耳匠的娘愁白了头。她心里也清楚,靠种那几亩薄田,给人家放牛,能挣多少钱呀?不过这几年里,也有好心的邻居,给单耳匠张罗过亲事。但人家来了,一看几栋漂亮的砖瓦房中间,夹着一栋破败的老草房,心里就凉了半截,连口水没喝就借故溜跑了。望着为人家准备的一桌子饭菜,金宝娘强装出笑脸道;“金宝,你吃呀!别为了这件事饿坏了肚子。”她看儿子呆呆地不动手,忙伸出颤抖的手抖抖索索夹了一点菜,送到儿子碗里。“金宝——金宝——咱别放在心里,出了张家门——还有李家——老人再也说不下去了,她掀起围裙不停地抹眼泪,银白的头发丝儿也跟着晃动。她儿子的脸上也挂满眼泪,眼珠一动不动地、木然望着窗外……就在这一年的春天,邻居郝嫂又给介绍了一个,对方是莫家山的一个跛腿老姑娘。女方家倒是不嫌弃草房,只要人好就够了。单耳匠和母亲也不计较什么跛腿不跛腿的,郝嫂也满以为这件亲事妥当了。谁知那个脸上长满雀斑、走路一摇一晃的老姑娘,经郝嫂介绍给单耳匠时,她伸出的手猛地一哆嗦,她心里直埋怨媒人不说实话。说是耳朵有点残疾,现在怎么变成一个耳朵的怪物!……跛腿姑娘的事黄了,村人就更讥笑单耳匠了。刘二和张老四就经常当着放牛回来的单耳匠的面,老远嚷道;兄弟!用不用再给你介绍个瘸姑娘。说完那伙人就哈哈大笑起来,村里村外满是快活的空气。在这轻蔑、侮辱的气氛里,单耳匠只是用冷漠、仇恨的眼光,扫了众人一眼,扬起鞭子,狠狠地朝半空甩了几下,清脆的鞭声合着放肆的笑声在空中久久回荡着……
  
  
  小冈村中的有些人,至今还记得单耳匠出事的那天情景。是个春末夏初的时候,也就是和瘸腿姑娘分手不久以后的事。那天早晨还下过一阵子急雨,雨过后,单耳匠像往常一样赶着牛出去了。临近中午的时候,临村有两个到小冈村串亲戚的姐妹,骑车正往家走。走到半路上,姐姐的自行车车胎瘪了。这在前不挨村、后不挨店的地方,姐姐只好让妹妹先走,她一个人慢慢推着车子往前赶。走到单耳匠放牛的地方,姑娘已经累的汗流浃背,她把自行车放到道旁,就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石头上。偶尔刮来一阵微风,轻吻着她那一头乌黑瀑布似的长发,白皙娇媚的面庞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在阳光的照射下,那些挂在额头上的汗珠,宛如一粒粒晶莹的明珠……可怜的姑娘她不知道,此时,在不远的一处树叶缝隙间,有一双被欲火燃烧的邪恶眼睛,正死死盯住她。正当她要离开石头、站起来时,那个人身兽行的家伙,像饿狼一样,闪电般的扑上来了……
  
  
  那天黄昏,几家养牛户接到村治保主任的消息,将牛赶回来时,夜色已经浓浓的看不见五指。可怜的单耳匠娘,连晚饭也没做,从中午一直守在大门口。路过门口的养牛户,谁也不肯把真实的情况告诉她,只是淡淡的敷衍她说;“婶子,放心吧,你儿子被路过的朋友叫走了,明后天准回来。”“不会吧——他怎么不向我打声招呼——就走了呢?”她半信半疑地瞅着被夜色吞没的那些牛群自言自语道。第二天中午,几个警察押着蓬头污面、耷拉着脑袋的单耳匠,回到了村里。在门口好些人的注视下,单耳匠和那几个警察进屋了。这个面容憔悴、始终不敢抬头的罪人,刚一迈进门槛就“扑通”一下跪下了,接着眼泪和鼻涕全涌出来了。“娘——娘——娘——”他光是张着嘴喊几声娘,后来只是一个劲地把头埋在臂腕里呜呜哭起来。他娘昨晚一夜未合眼,早晨起来时就觉得不舒服。东院的郝嫂先是送来一碗荷包蛋,没多会又端来一碗姜汤。陪老人把姜汤喝下,她才到城里卖菜去了。单耳匠刚进来时,老人也刚苏醒不久,正端着郝嫂送来的那一碗已经凉了的荷包蛋,往嘴里送。此时看到这情景,老人一下子就晕过去了,只听“当啷”一声,那碗从老人哆嗦的手中滑到地上,摔碎了,荷包蛋撒了一地……单耳匠被押进警车送走后,有些看热闹的人,带着幸灾乐祸的神气,一面哼着小调,一面轻松的离开了。还有不少人还在老地方没动,这时围成一个圆圈互相议论着;一个道:“还真看不出,这样老实的人能干出这样丢人的事。”另一个中指带着大戒指的中年人现出鄙视、看不起的神态回应道;“你看不出的事儿,多着呢。”他从那人身上返回来又道;“你猜昨晚审他的时候,这个闷葫篓说什么了吗?”“说什么来着?”众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个个都伸长了脖子,眼睛睁开的要比往日格外大几圈。大戒指得意地接过旁人递过来的烟卷和恭恭敬敬送到嘴边的火。惬意地喷出几个眼圈,不紧不慢地说道;“人家问他为什么要干这事,审了半天连屁没放一个的畜生,却抬起头来,气呼呼地喊道;我不干她,她早晚也要让别人给干了!我为什么就——混蛋!!做出畜生那样的事,还有脸说出口!审他的陈所长气愤的打断了他的话,连钢笔都摔出去了。”大戒指的中年人说完了,听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不久这些人也走散了。
  
  
  大约半个月以后的一天清晨,邻居郝嫂端着一碗面条走进这个冷清的小院子时。发现屋门关着,她觉得有些奇怪,用力把门推开后,迎面发现老太太已经直挺挺地躺在灶台旁,几只小老鼠被惊吓的从尸体上跑开了,老人的一只耳朵还滴着血。当天,郝嫂和丈夫给老人洗了身子,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他们又找来几个好心邻居,帮忙将尸体抬到外面,简单祭奠了一番。这几个好心邻居一边对着灵前烧纸,一边不由得惋惜道:单耳匠这孩子做孽呀,不光害了自己,也害了老人。人什么时候得走正道……下午,村里出车将老人送到市里火化了。
  
  
  数年以后,贾金宝由于在狱中表现良好,被提前释放了。他还在服刑期间,掌握了一门过硬的修车手艺。回到故乡时,村人看到的单耳匠还是从前那个样子,只是额头添了些皱纹。但神态和过去不一样了,眼睛里透着自信、成熟的光芒。也不像过去那样腼腆、冷漠。{除了刘二、张老四以外,他觉得没有必要和他们纠缠。}他之所以要回来;一是要祭奠父母,尤其母亲的死,让他一辈子都背着沉重的十字架。只有在母亲的坟前赎罪,他的心里才多少有些安慰和轻松。在狱中的那些岁月里,他一刻不停地学习和劳动,好象只有这样才能减轻自己的负罪感。另一面,他要回来感谢像郝嫂等几个好心人。他把自己在狱中积攒下来的钱,几乎全拿出来送给郝嫂。但那个憨厚、朴实的妇女,一次又一次的拒绝了。她一把扶起跪在地上满脸是泪的金宝道;“兄弟,只要你以后别再犯错误了,好好干,成个家。就算对得起你母亲,也对得起嫂子了。”郝嫂一边说,一边搽眼睛。贾金宝在村子里呆了不到半个月,就经狱友介绍,来到县城一家修车行。老板先是对他有些怀疑,后来他的手艺在实践中越来越厉害。不管遇到什么车,只要他看一眼,就能知道毛病出在那里。而且车修好后,很少出现故障。没多久,小城里的几家大修车行,都知道有这个能人,纷纷出重金相请。老板为了留住他,几次三番给他加钱,还打算将漂亮的千金介绍给他。更让老板想不到的是;有一天车行里没多少活,他请金宝到一家酒楼喝酒。喝完酒出来时,贾金宝在酒楼附近买了一盒烟,用剩下的零钱在旁边的对奖机买了几张彩票,最后一张他想不出什么好号码,就胡乱添上了自己的生日号码。第二天,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填上的生日号,竟是中了一等奖。除了扣除税息外,他一下子拥有180多万元。老板前去祝贺的同时,也定下了女儿的婚事。他合不拢嘴地当着众人的面说;“我早就看出这孩子有出息,勤快不说,心眼也好。他们结婚后,我就将车行交给他们,我也该享享清福了。”众人听了,一个个都向他道喜,不少人要他请客。他爽快地说:“你们看那家馆子好,咱就到那家,千万别怕花钱。”消息当天传到小冈村,不是亲戚的也是亲戚了,不是朋友的,也都变成了朋友。有不少人都赶到城里贺喜,刘二和张老四一看这情景,也厚着脸皮,满脸带笑的去了。贾金宝本想赶走他们,但当着众人的面不好意思,又一想,以后说不准还会求着这两个混蛋,犯不着得罪他们,还想过去的事干吗?。他这么想着,也就立刻露出笑脸,把他们让到了屋里。
  
  
  按照习俗,贾金宝的婚礼要在故乡办。刘书记亲自张罗婚宴,连在外地施工的张工头也回来了。亲戚朋友挤满了小冈村的两家民铺,光是小车就来了四十多辆。刘二开席前,当着新郎新娘的面,连叫了好几声;“哥哥!嫂嫂!”平日说话结巴的他,这会儿却很流利、干脆,连一个嗝也没打。说完一口气先喝完三杯拜把子贺喜酒。麻杆似的老四,本来不胜酒力,可看到这情景,也硬挺着连喝了三杯。当天夜里,刘二连吐带呕,折腾到天亮。后来吃了点药睡了一天一夜,慢慢才缓过来了。至于瘦小的张老四,可就没那么幸运了。他喝出了胃出血,不得不连夜打车住进了县医院,在医院里整整躺了一个星期,又晃晃悠悠的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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