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婚姻的日子
三毛说只要心有所属,走到哪里都不算流浪。当人们都以为三毛在流浪、飘泊的时候,三毛却兴致高昂地背着行囊在世界各地穿行。她穿行在漫无边际的撒哈拉沙漠里,并经营着与荷西的绝美爱情。有好长一段时间,当我看到、听到有关撒哈拉沙漠、西班牙的消息时,我眼前都会呈现三毛的影子,他们与三毛同在。浪漫的三毛让我痴迷了一个少女时代。我在那些窗前落着滂沱大雨的雨季里,发誓长大了我也要像三毛到处流浪,写下传奇的文章。但我的人生不允许我去设计,甚至不允许我有过多的想象,就毫不迟疑地把我安排在命中注定的轨道上,戴着各种面具上演人间的悲观离合、爱恨情仇。我无论换哪一种面具,都逃不脱宿命的枷锁,它们要锁死我的人生,让我不停地跳进火坑,再九死一生地爬出来。
爬出来时我已面目全非,体无完肤。我向四面八方呼喊,可听见一声比一声恐惧、寂寞的回音,狠狠地撞击着我的心灵。我一遍一遍抚摩身心的伤,那些疼痛丝丝入扣地让我刻骨铭心、生死难忘。身边的树冒着黑烟,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房屋闪烁着恐怖的光,让我望而却步。
人间的烟火正在被大雨侵袭。
我的爱情是我的行程,我什么时候才可以到家呢?
当爱情露出狰狞的面孔,最终背叛我而去时,我知道我的爱情的行程已经结束,然而我没有到家。
我没有家,我是游荡在人间的孤魂,在人迹罕至的野外羡慕别人的家。从每个窗口传来的笑声都会深深地刺疼我,它们像漫天飞舞的箭,四面八方地把我包围。
心中没有爱,我只是在人间行走。无论身处何地,都是在流浪。比浮萍更可怕的是我有双脚,却找不到家在何处。
所以我一直在人间流浪。路过的每个村庄、每条河流、每片树林、每片田野都会听到我寂寞的行吟。我身体上慢慢长出荒草,这些荒草覆盖我的青春韶华。
一个比野花还寂寞的女人!
一个比大海还委屈的女人!
所以很多时候我认为穿行在撒哈拉沙漠的三毛是幸福的。在漫天黄沙飞扬时,有一个爱她的人拥她入怀。
我想有一个家!哪怕一个没有爱情做外衣的家。让我不再流浪、能栖身、风来了雨来了我不再恐惊的家!
于是在某年某月某日我成了那个人的新娘。那是一个寒冷的早晨,天蒙蒙亮。那个人派来许多人喜气洋洋地把我娶走。寒冷从窗户的罅隙里阵阵袭来,母亲在身旁流着泪。我在脱去少女的闺衣,换上少妇的华袍。而那些阵阵吹来的寒冷,不时地侵袭着我,像一声声咒怨,在最应该欢乐的时候,却埋下祸根,像地雷被我随时踩响。
此时此刻,我在问我自己:我是一个幸福的新娘吗?
可不论幸福与不幸福,我已决定都要和那个人生活一辈子,并且生儿育女。
不管一辈子有多长我都要和他走下去。我甚至能看到我的子孙敞开温柔的胸怀,和我一生一世地相爱。他们亲切地称我为“母亲”、“奶奶”、“外婆”。我比传说中的婆婆还要慈爱,让满腔的爱从心中汩汩流淌出来,滋润、温暖子孙一生。我会渐渐老去,渐渐由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树变成日暮残年的老树,而树下栖息的是我蓬勃生长的子孙。
那个出嫁的清晨,唯独母亲流泪的双眼和侵袭而来的寒风让我永世不忘。
然后就是和那个人认认真真地过日子。我由一只笨拙的小鸟渐渐蜕变成勤劳的母鸡,筑巢、衔食、育子。衣食住行被我打理得井井有条,一丝不苟。我在万家灯火都渐渐熄灭的时候,依然如辛勤的园丁浇灌我的家,家里的每样东西都安然无恙时,我打着连连哈欠钻进被窝,做一个小妇人甜美的梦。
可小妇人甜美的梦没做多久,就迎来了一场场噩梦,我在一场场噩梦里吓得魂飞魄散。我还没来得及从甜美的梦里醒来时啊,噩梦就夜夜连床。
那个人开始殴打我。他撕下和蔼的面纱,扔掉甜美的诺言,开始把拳头在我身体的任何部位侵袭。我的头发被打得如秋天的枯草,脸肿得像水浸的面包,身体乌紫,在阳光下战栗。我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都有被伤害的印记。无数次的伤害,无数次的呼喊、求饶都无济于事,都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侵袭。
我真的真的好绝望啊!这就是我梦想的生活吗?
我想变成一粒尘埃,让他永远找不到我,永远不再能伤害我!
我在那幢看似城堡一样美丽的楼里做了许多噩梦,我决定要逃了。我不是公主,这里没有疼爱我的王子,有的是呼呼作响的拳头砸在我身上,有的是婆婆、小姑子的鄙视、挖苦、讥讽,像草布满我的全身。
七年后的冬天。
那是2007年一个温暖的早上,在驿城郊外租住的房子里我照样六点起床,给五岁的儿子做早餐,家里发生任何变故都不能委屈孩子。我打好洗脸的热水,然后给儿子洗脸,照顾儿子吃饭。然后他的父亲送他去幼儿园。
这一天唯一发生变化的是我们本该去上班却双双请假。
因为我们协商好去离婚,我们要去离婚。我说我只要儿子,其他的都可以放弃。我们都心平气和地谈好了。打闹了七年,在劳燕分飞时,我们都彼此客气。是的,从今后,他是他,我是我。我们各走各的路。
办离婚手续要回到县城。我们坐在一辆班车上,但不坐在一起。车呼啸而过,来来往往的人都面无表情。我好像一路上只有起点没有终点地奔跑着。这次的行程意义重大,我知道。一路上我的泪水始终没有停过,我在努力地忍着不让泪水流下,那么多苦都吃了,在所有的一切都要画上句号时,为什么要哭呢?
他安静地坐着,没有转过头看我流泪的脸,这些对于他已不重要了。我知道,从今以后我的泪水是流给我自己的。寂寞的、疼痛的、孤苦的眼泪都是流给自己的。
办理离婚手续的人很多,我们等了一天。下午五点多终于办成了。我害怕那一刻的到来,远远地躲着,远远地瑟瑟发抖地哭着。他拉着我说离婚证只能自己去拿,别人不能代拿。
我擦干眼泪,跑过去,用最快的速度签字,拿证,然后箭一样地冲出去,冲到大街上拼命地跑。街道像扭曲的带子,被我踩得拧成一团。我不知跑了几条街,他在后面追我。我边跑边哭喊:“从现在起我们各奔东西,不要你管!”
可是我多么需要一个管我的人,来疼我爱我,让我依靠。天黑时,我不再漫无目的地流浪,家里有个爱我的人在点亮所有的灯等我回家。可是我没有。
直到现在我都对黑夜里的灯光迷恋。一位作家说:每个窗户里都有一个爱的故事。从窗户里透露出来的灯光让人想到家,想到一生一世的爱情。很羡慕黄昏时往家奔跑的男人,那个男人心中一定盛满了爱,在黑夜里温暖他的妻子、儿女。
随后那个男人悄无声息地搬走了。他带走了自己的衣服和几双被子。他转身离去时说:“我走了!”我站在黑暗里一声不响,心又一次被掏空了。在他消失的一瞬间,我赶紧抱紧了儿子,赶紧关紧了屋门。我感觉房子在摇动,风呼呼从四面八方灌进来,吹得我左右摇摆。我把儿子搂在怀里,生怕风吹走他。
我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因为有了儿子,家才像家,家里依然生机勃勃,春意盎然。儿子转眼长大了,望着儿子时,我常常会想到从前,想起儿子的小时候。儿子小时奶水不够吃,他又不肯喝奶粉,常常饿得哇哇大哭。我家对面是做化妆品生意的阿香婆,和我同天生孩子。她的奶水丰盛,孩子有吃不完的奶水,所以我的儿子就有了口福。那一年冬天很温暖,我常常抱着儿子和阿香婆坐在她的化妆品门店前。阿香婆天生丽质,她经常穿着火红的碎花棉袄,在阳光下是那么耀眼。而我穿着蓝色的碎花盘扣棉袄,像朵羞涩的野花。我们一边敞开胸喂孩子一边说话。那时刚做母亲,那种做母亲的自豪感战胜了一切。大街上许多人回过头再看我们一眼,然后恋恋不舍地离去。
阿香婆先喂自己的孩子,再喂我的孩子。儿子像饿坏的小狗吃阿香婆的奶水。我能听到儿子汩汩的咽奶声,清脆、悦耳。太阳慢慢升起,有时阳光把我们晒出汗,汗里也透着丝丝奶香。
那是一段幸福时光。我和阿香婆做着快乐的邻居,可命运没能让我和阿香婆继续做邻居。阿香婆在得知我离婚后,常常打电话安慰我。我说,阿香婆,我是多么怀念从前的日子,可天不遂人愿,我们天各一方。我会永远感谢你和你的儿子。
写这篇文章时是2007年的春节,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在从窗外传来,儿子被母亲接走了。家里空荡荡的,每一粒空气都充满寂寞的影子。我一丝不苟地整理着儿子的玩具、画册、衣服。儿子的每件东西都散发着奶油味,让我情不自禁地闻了又闻。儿子虽然才走一天,我却那么强烈地思念他,拿起电话,那头传来儿子奶生奶气的叮嘱:“妈妈,你爱胃疼,别喝凉水!”“妈妈,咱们的楼那么高,刮风了你害怕吗?”
我笑成一朵花,在瞬间恣意地绽放。我说,儿子,我听你的话。说着说着,突然不知该说什么了。我拿着话筒拼命地流泪。我能对儿子说我的寂寞吗?
我不能的,打开每个房间的灯,在每个房间里穿梭,我像停止不了的时间。灯温暖着我寂寞的影子,寒气却把我层层包裹。我好像在人间奔跑了几千年,每一年都如此煎熬。朋友回家了,同学回家了,同事回家了,他们都回家了。他们进门之前都已摘下面具,露出真实的自己。离家还很远的时候,我就把面具摘下来扔到大街上,我甚至能听到它被车轮碾碎的声音。而我头也不回地离去。回家做什么呢?回家就要面对无涯的黑夜呆呆地坐着吗?我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我要在家里做什么。
家里的灯亮着,却没有要等待的人。厨房里灯黑灶冷,少了主人的呵护,厨房里格外冷清。音乐太伤感,不敢听。拿起电话,不知要打给谁,慌忙又放下。打开电视却是一家电视台正播放邝美云的歌《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
从来就没冷过因为有你在我身后
你总是轻声地说黑夜有我
你总是默默承受这样的我不敢怨尤
现在为了什么不再看
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
你为什么不说话
握住你冰冷的手动也不动让我好难过
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
你为什么不说话
当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却沉默不说
歌还没唱完泪水已潸然而下。我不再欺骗自己,关掉电视号啕大哭。多少年多少天的怨恨、委屈、无奈、疼痛都如洪水喷涌出来。我真的真的好委屈啊!每个细胞里都藏着委屈。我知道没有人来安慰我,没有人来敞开温暖的胸怀包容我的痛楚和忧伤。我被沙发温柔地拥抱着,沙发承载着我的疲惫、我的忧伤而毫无怨言。从窗外传来人间的欢笑声将快乐渲染得更浓。
命运又一次把我推到人生的风口浪尖,我真的除了儿子一无所有啊!房子是租的,一天不工作就要挨饿。我是那么艰难地在抚养我的儿子!每走一步,似乎听到骨节悸痛的声音。走了多少年了,我青春年少时的梦想,对生命的热爱,对生活的追求,到头来都化成泡影,弃我而去。我从荆棘中走出来,又跳进另一个火海中,不停地挣扎、煎熬。
在2007年春节的时候,时间戛然而止。上苍给了我一个天使却留下一片废墟。我必须在废墟上建造一座美丽的花园啊,让我的天使在花园里歌唱。我确信母爱能创造奇迹!
我会创造奇迹。
我会的。因为我是母亲。
夜是一件漫无涯际的衣裳把我包裹得喘不过气。我伸出苍白的手想透透气,可除了徒劳还是徒劳,我重重地摔在地上,地上传来寂寞的声音。恍惚中生命中那个人的影子在来来往往,他像鱼吐着水泡在无关痛疼地游泳。可他不知道,他粉碎了我的一生啊! 自己顶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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