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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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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0-18 04:45:3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在我残疾的身体越来越衰退,生活越来越难以为继的时候,在我拄着双拐每天仅有陋室至厕所、厕所至陋室两点一线的生存空间的时候,在我即将忘记世界、世界即将忘记我的时候,我想起了我的美好年华。

当我说出我有我的美好年华时,别人只是瞪眼看着我,认为我是在说梦话。别人的疑惑,使我也对我美好的年华心生怀疑。一个在风华正茂的年华就伤残,就下肢截瘫,本人又心智愚顽,家境贫寒,并且几十年都是疾病相伴,这样的人还有什么美好年华。这样推测我真的不会有,可我又真的有属于我的美好年华。

我出生在一个很偏僻的小山村,当我还缺乏意识,没有记忆的时候,我睁开眼,就看到了这个世界的房屋村庄、袅袅冒起的炊烟、耸立云天的大山、一望无际的绿野;看见向我微笑的亲人,奔波忙碌的乡亲。我能轻易的看见这些,都归功于高远的蓝天上那轮明亮如火的太阳。生命之初,温暖和光明接纳了我,给予了明亮的引导。这世界多么美妙、多么美好!

一个不规则的四合院接纳了我,这个很老迈的四合院让我的生命在黎明还没到来前的黑暗里降临到世上。四合院,四家为邻。在我幼小的成长中,每天所听到的声音有孩子们的哭笑声、大人们的说话声、脚步走过地面的声音;还有家禽的鸣叫声、吼叫声;还有飞进院里的鸟儿叽叽喳喳的歌唱声。多么美妙的声音呀,它们滋养了我幼小的生命。

一个四合的院落,每天都散发着鸡粪猪粪还有牛粪的气味。这气味让我不断的读着家园、读着亲人、读着农民,读着生存和生活。我真正读懂这些,是很多年之后的事情。奶奶每天端着那个缺边少棱的破盆,将拌好的谷糠放到院里一侧,鸡们看见,就奔涌至奶奶的身边。奶奶看着鸡们吃食的样子,总是一脸的笑容,一条条皱纹开始舒展,那是奶奶片刻的轻松。

我也会观看鸡们吃食的样子,我的兴趣总是在那些公鸡们的身上。它们总会为争抢一个心爱的母鸡而突然来一场打斗,看公鸡打斗的场景是我童年一件很高兴的事情。我总不愿中止它们的斗争,我一直从头看到尾,看着它们打斗得鲜血淋淋,翅膀松弛无力,双方的力量都没有了开头的勇猛。我一直看到一个胜利一个失败,这时就像一场喜剧拉上了帷幕。打斗结束,可那打斗的场景却会在心中久久回味。

奶奶的一天是忙碌的,有时怠慢了那头黑猪,它就饥饿难耐得如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它不时的用头撞墙,不时的沿着乱石墙站立,常看见它将前蹄搭在矮墙的边缘,高举着黑色的头颅向院里张望,扑捉奶奶的影子。奶奶只要提着木桶走向它,它就会高兴得活蹦乱跳。奶奶将从山里打来的植物叶片拌成的猪食倒进那个条形石槽,继而就听见一阵猪儿的长嘴汲水吃食的呼噜的声音。

为猪打野菜是我童年一件必不可少的事情。在我一些不上学的白天,我取一条补满各色补丁的布袋走向土地,走向山里,灰灰菜、苦苦菜、苜蓿草等青青的叶片都是猪儿的上好食物。今天我仍还记得一种叫做榛子的乔木植物,在每年夏末秋初的时候,它们会很旺盛的长满山坡。这个季节,我每天走进山里,将收获的青青的叶片一袋袋背回来,摊在场院或院落,交给阳光,这晒去水分干脆的叶片就成了黑猪或者白猪充饥的食物。

孩子们奔向山野,任务是为猪打野菜,可有时因贪玩耽搁了任务的完成。任务完成的好时会得到父母的几句夸奖,这时小小的孩子就高兴得像多了个太阳。要是贪玩空手而返,按父母的一顿批评或者惩罚,都是很自然的事情。孩子们走进一望无际的山里,头顶飞翔着一群群可爱的鸟儿,地上奔跑着一只只诱人的动物。一只鸟从这棵树飞向那棵树,一群孩子翘着小小脑袋,目光紧追不放,脚步紧追不舍,一个个气喘吁吁,到头来可爱的小鸟被追得没了影儿。一只兔子从身边窜出,一群孩子顷刻就兴奋得不可制止,一起追赶,跳塄爬坡,蹚河过沟,沿着兔子奔跑的方向一路追着,瞪眼看着,灵敏的兔子却从目光中消失。

同时消失的是欢快的时光。



一边的村子是小学,一边的村子是初中,家乡小村居于正中。那时叫做“七年制。”社会搞斗争,学校也是“以斗为学。”以斗为学的现状是不断放假无学可上。父亲看我在学校学不到什么知识,就给我找了个打发时间的活儿:放牛。

放牛不是一个小孩子能干了的事。放牛看似简单而轻易的粗活,其中却蕴含着复杂的道理。这道理不是我这个孩子能轻易掌握的,我得通过当了牛官司的本家大爷慢慢学习才可领会的。从村边的牛圈赶着牛向山里的深处高处进发,要通过路两旁的庄稼地。那头黄色的犍牛在前面带路,大爷只要盯着那头犍牛,并不时的发出只有牛才听懂的指令,我们和牛才可顺利的通过庄稼地,并到达山里宽敞的山坡。

初次跟着大爷进山放牛,看着大爷将一群牛驯服得像一群听话的孩子,心里是既感动又钦佩。

山是起伏无边的,山是辽阔无际的,山坡上的青草像一面大地毯,编织成一望无际的绿色,一群牛散落在山坡上,远远的看着,就像编织在绿色的地毯上变化的花朵。

山坡上一些平面的青石,是我和大爷打发时光最好的工具。我不时的看着大爷将头低下,将嘴对着青石的平面一阵吹风;我也在不远的一块青石上学着大爷的样子。大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坚硬的面饼或者面馍,面饼或面馍是过年时用玉米面做的。水分离去,留下坚硬。牙齿坚硬,硬不过结实的面馍面饼。我学着大爷,手取一块石头,狠劲地砸向面的坚硬。一老一小,在山里的青石上,狠劲地砸着新年坚硬的尾巴。我和大爷咀嚼着粉碎的面末,心头就喧嚣着一个大红大紫的年节。

放牛,最怕雨天,雨天是很受罪的事情。雨天,山坡上的牛可趁机钻空。在大雨磅礴的雨天,一些不老实的牛趁机跑到庄稼地祸害庄稼使人防不胜防。一件雨天发生的事至今还记忆犹新。那天,我和大爷靠在一处悬崖下避雨,突然就听见大爷喊:坏了,黑犍牛跑进山下庄稼地了。我透过密集的雨林在山坡上搜索,真的不见了那头壮实的黑犍牛。吃了庄稼,是要赔偿的,我撑开那把破伞,立即奔进了倾盆的雨林。

不知牛吃惯了青草也想换换口味,我跑向山下的庄稼地时已是一身冰凉,眼皮子也不时的被雨水封堵。几次三番,我竭尽全力,怎也赶不出庄稼地里的那头黑牛。这黑牛是较上劲了。我心头一股火苗上窜,举起手中的桃木大棒,劈头就是一阵乱舞。黑牛终于听话了,乖乖的被我赶了回来。

雨过天晴,当大爷清点牛数时,突然发现了黑牛的一只眼睛紧紧的闭着并不时的向外流着眼泪。大爷心疼了。大爷不断的埋怨:你怎么下手那么狠!大爷不断的说着这句话,一只手不停的在黑牛的眼睛上轻轻的抚摸。大爷又说:用这根棍打在你身上,你试试是啥滋味!大爷说的对,我吃过父亲的巴掌,我知道生疼生疼,猜想着棍棒的疼痛肯定超过那巴掌的千倍万倍。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人对一头牛所发的悲悯情怀,看见一个人心中那块最绵软的地带。

大爷说牛一辈子犁地拉车都是为我们人类服务,牛有苦有累说不出只能我们自觉的爱护它。大爷从牛毛牛皮的用处说着,说到牛身上的所有用处,说牛出了一辈子力到死后我们还要吃了它的肉。大爷说着眼里就有了悲哀。大爷指着山坡上一泡牛粪说:你说这牛的粪便有用吗?我愣愣的无语回答。

接下来的事情让我明白了。那是烈日炎炎的天气,我跟着大爷捡拾着牛拉在山坡上的粪便,我学着大爷用棍轻轻一挑,一泡粪就像一个圆饼从草上松起。粪便经太阳暴晒,已没有水分。我跟着大爷将这干脆的粪便集聚在悬崖下的窑洞。这时我只是干活,不得其解。知道答案已是秋寒料峭的秋季,秋天的雨季寒气袭人,我和大爷坐在窑洞口,一边观察着山坡上的牛群,一边烤着牛粪燃起的火苗,我不时的说着:只知牛粪是地里的肥料,没想到这牛粪还是燃火的材料。好一阵新奇和惊喜。大爷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微微笑着,笑我的幼稚天真。

多少年过去,我和大爷坐在窑洞口以牛粪燃火的情景仍不时的映现脑际。



年节,一个喜庆的节日。年节,孩子们穿着新衣,吃着饺子,在一家人欢声笑语中享受年节的喜庆。可我往往在年节里因家庭突发变故陷入困境的烦恼。那时无论多么贫穷,到了年节都要想办法兑换点白面为年节增添喜气。父亲身患胃病,一到冬季就复发。轻时,父亲可忍着病痛挑着自己种植的烟叶到很远的河南去兑换白面;重时,这年节就只有粗粮细做代替白面了。

那年,父亲病重卧床,母亲卧床病重,年迈的奶奶只能迈动着一双小脚在很小的空间忙活。我那年虚龄15岁,长得瘦小干巴。如果父亲不犯病,这远走河南兑换细粮的苦活不会让我去干。父亲无奈,我只好按照父亲的叮嘱将一墙之隔的本家大爷叫到父亲的床前。我在一旁听着,知道父亲在求助大爷带我到河南去兑换细粮。大爷听后,片刻犹豫,然后才回答父亲的话:山高路远,别说还要挑东西,就是空走,他这么小,也要把他累垮。见父亲为难不语,大爷又说:我回来给你点细粮凑合着过年吧,别让孩子去受那份罪了。父亲很不情愿让大爷接济,大爷和大娘两口子的日子也很清苦。最终大爷在左右为难中答应了父亲带我上路。

第一次出远门心中装着诸多未知的新奇。天不明上路,路过离家乡十公里的一座叫做王莽岭的山峰,沿着悬崖峭壁的盘山小道向下走,走到山下的那个属于河南的村庄,大爷才告诉我:从这里到山顶,整整二十五里高的距离。我听后心里一阵颤抖,惊奇?惊诧?说不来那种被大山征服的恐惧心情。那一刻,我已为返程时攀登的艰难开始发愁,只是不能让大爷看破我的胆怯。

我挑着两小袋烟叶跟在大爷身后,沿着河道边的绕山公路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走着。走一会我就问大爷:还有多远?大爷一开始回答:还远呢。晌午过后的回答就变成:快到了。从山下第一个村庄开始,路过的村庄都被两座大山夹在了山坡上,一路走来,由窄开始,越走越宽,大山向身后退去,眼前呈现出宽阔的平原。那些平原的村庄,像散落在一面棋盘上的棋子,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和大爷还在这棋子与棋子的中间奔走。说是奔走,我已是双腿沉重,走起路来几乎是一步步艰难的移动。

在阳光完全将黑暗交给大地的时候,大爷在一个村庄的一户人家的门前停止了脚步。谢天谢地,总算不走了,浑身的骨头都僵直了,再走,我就不知如何走路了。大爷和这户人家很熟悉,那女主人笑脸相迎的同时还不时问着使我不安的话:怎么还带个孩子?问了几遍,大爷才想起回答:家里大人有病,它不来谁来?我第一次走进白面的产地,现在已记不起在那村庄是否吃过鲜白的馒头,记忆清晰的是,我喝过一种玉米面稀汤,那汤里有本地特产的红薯片,有几片我叫不上名儿的绿色菜叶。呼噜呼噜喝几口稀汤,吃一片菜叶,嚼一片干韧的红薯片,头上滚动着随时掉落的汗珠,滚滚热气拂面缭绕,这样的情景多少年我都难以忘却。

次日,我跟着大爷,沿着一个个村庄摸索行情。我只管跟在大爷身后,所有磨嘴皮子的事都由大爷完成。我看着那些河南的汉子,一次次将我们山西碾成细末的烟叶抓在手里细细观看,有的还用鼻子的嗅觉分辨烟质的好赖,最直接的检验是用长杆的烟袋仔细品味。交易成功是很费力的事。我在一旁期待着烟叶出手,换成白色的面粉或大米的颗粒。大爷不嫌麻烦,总是斤斤计较的与对方交谈。我心中那个急呀!因为每失败一次,我就得挑着装着烟叶的布袋无目标的沿街奔走,糟糕的是我的双腿已不听了我的使唤,深恐一个趔趄摔倒,给大爷增添拖累。

我和大爷将一个整天即将走完的时候,我们的交易总算成交。大爷是一袋大米,一袋白面。我只能是大米和白面分成两个很小的布袋。大爷双手一提,就将我的两小袋轻易提起,我却看着像两座小山。心中愁着怎样挑起这喜庆的年节,大爷已把他的挑儿系好,又为我系着两个很小的布袋。

次日,不到黎明,我和大爷就告别了大爷的那家河南的朋友。大爷在黑沉的夜色中在前面引导,我跟在身后,紧紧盯着大爷的影子,此刻,大爷的影子宛如引导着我一步步前行的太阳。太阳出来时,我们走了多远的路程。大爷清楚,我却迷茫。每路过一个村庄,大爷就能准确的叫出村庄的名字,我却是只管低头看路,迈腿走路,那些村庄的名字如风吹过,不留丝毫痕迹。每走一步,我就知道向家乡的村庄靠近一步。我期盼着我的亲人,我的村庄,担心着我走不回我的村庄。因为我感觉我的双腿在向我发着不满的信号,一个整体的身子,越来越不协调。

一路上我担心着上不去那个二十五里的大山。我惧怕那座高过云天的大山。返到那座大山下的村庄,大爷找了一户人家,要了两碗热水,一人一碗。大爷取出它的干粮,我取出我的干粮。我们的干粮跟着我们一路走去,一路走来,它的任务就是在这时让我们将其消灭,为体内补充能量。干粮是几块玉米面馍,馍已是冰凉坚硬。我学着大爷将一块完整的馍掰成几小块,放进约60度的热水里,我们借着河南的碗筷将它们吞咽进胃里。完毕后,大爷又端来两碗热水,大爷说:喝了吧,水也顶饥。

上路了,这是真正的攀登。扁担压在肩上,一会大米在前,一会白面在前,它们交替着让我向高处登攀。一开始,体内的能量在有效的发挥,我紧紧跟着大爷,沿着一弯一曲的盘山小道艰难的行进。大爷在前面还不时的对我鼓励夸奖。走着走着,我的腿就不听话了,每前行一步都十分的艰难。大爷始终保持不紧不慢的状态,大爷几乎也是在步步挪动,可我不知不觉就拉下了很长的距离。多么不想成了大爷的拖累,可拖累真的成了我甩不掉的愤恨。我恨自己不争气,暗暗的流下苦涩的泪水。不能让大爷看见我在哭,我在流泪。大爷向山道下回头时看见我拉下很远,于是大爷走一段就放下挑子返回接我一程。这样五次三番,大爷可能心烦了,大爷就脱口埋怨了一句:不带不带吧,还非得带你,知道你不行。我理解大爷,可我又管不了我自己。

那个二十五里高的盘山小道,那个叫做王莽岭的大山,我是流了多少眼泪,是以怎样的挪步,并给那位好心的大爷增添了多少麻烦才上到山顶的,我是无法用数学的方式计算的。深知,如不是我的拖累,晚霞的阳光会把我们送进家门,可惜有了我的缓慢,登上王莽岭的山峰,已是黑沉的夜色将我和大爷死死的围困。登上山峰的大爷说的第一句话是:好了,我们终于到家了。

站在山峰,一身疲惫,大爷说着到家的话,意味剩下的十公里路程可以忽略不计。

第二天大爷坐在父亲的炕头说了一些让我很骄傲的话,惟独没有说出我的拖累。话语中我听到一个很小的数字:57。大爷说:有了这57斤细粮,就能好好过个年了。父亲一脸的笑。从此我记住了虚龄15与细粮57斤连在一起的两个数字。



农民,一个低级粗糙的词,可真要当好一个合格的农民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在土地上学习刨地播种、犁地耧耙,学习对各种农作物的辨别,学习以诚心换取成果,以勤劳的汗水浇灌成熟。

奶奶一生把自己交给了土地,母亲把短暂的生命也交给了土地,最后伴我走到1991年的父亲也把完整的生命交给了土地。我因过早的残疾,这生是真正的亏对了土地。

我跟着母亲走进土地时,她教会了我往一个春天的坑里放几粒种子,教会我如何锄净一棵青苗周围的杂草。我最初学习锄地时,总是难以改变围着一棵禾苗转圈圈,转来转去,禾苗周围的土地被我踩得密实而坚硬,禾苗跟前的杂草却被我锄起的湿土覆盖。很快,那些覆盖的杂草就又旺盛地生长起来。学习锄地,没少挨父亲训斥:你真笨,一件简单的活儿都学不会!

母亲离世早,土地上的一些复杂活儿,我得通过父亲的点滴传授。比如怎样把两头耕牛套进犁套里,如何手扶耕犁在土地上有条不紊的耕地。比如如何维护一把锄头或一把䦆头,因为我看见父亲的锄头或䦆头总是明亮得能照进人的脸儿。

在夏天或秋天一些日子,我常手提一把镰刀一条绳索跟着父亲走向山坡,走向地头棱边,走向蒿草茂盛的地方。我学着父亲将身子弯下,一下一下,将站立的青草割得横身躺下。一条绳索如蛇展开,将青草聚拢成捆。父亲帮我将青草扛到肩上。和伙伴们结伴割草,我们相互帮助着将一捆一捆青草扛到各自的肩上。一个人割草时,只有借组一道地塄或山坡上一块大石的高度,将一捆草扛起,有时吃力地将一捆草扛在肩上,一迈步,又从肩头滚下,这时再想扛起,就是一件很费力的事情了。

割草是为了沤制肥料,蒿草是沤制肥料的最佳材料。一层蒿草一层土交替着覆盖叫做翻圈。取名翻圈,是因为在圈牛的牛圈和羊圈。翻圈是一种苦累活,苦累活是男人的事情。常听村人说:女人怕擀面,男人怕翻圈。这两种活都是需要出力的活儿。男人到了翻圈的层次,已是一个完整的男人,是一个一天可挣十分工的男人。我没翻过圈,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男人。

很想当一个合格的农民,很想学会一个农民含有的技巧活儿。可遗憾的是,我没有学到一个农民具备的技艺,就提前残疾了身体。今天我记得父亲教的我最后一件农活是“垒塄”。

土地为条状,一块块由低而高排列在山坡上。年年垒塄,年年塌塄,无论你怎样操心将塄垒结实,总难抵抗夏季洪水的冲击,总有一些地塄塌陷在夏季的怀中。

。队长每年都将塌了的地塄划分给男人,可父亲一遇严寒气就复发胃病,父亲性情耿直,不愿因为自己的病耽误了垒塄,因而,只要父亲能坚持,他总是带病垒塄。那年初冬,父亲带着折磨身体的胃病教我垒塄。山风习习,寒气袭人,父亲咬着牙,嘴里还不时的发出“哼哼”的声音,父亲以“哼哼”缓解着病痛。父亲哼哼着将一块块大青石从塄下的石堆里搬出,又一块块搬进塌塄的根基上。父亲扭曲着一张变形的脸,坚持着将一块块大青石一溜儿排开,将它们安插得笔直齐整。我站在一旁瞪眼看着,帮不上一点忙,情不自禁的向前伸着手,可我知道那是伸进了无边的空洞。父亲说:垒塄,重要的是根基,根基安不好,等于白费工夫。

今天我经历了很多事情,很多别人说过的话大都忘记,父亲这句话我还牢牢记在心中。每每想起,眼前就晃动着父亲的身影,每每思考时,这句话就深入一层。

父亲蹲在地塄的上边,我弯腰于塄的根基。每取起一块石头,都是在父亲的指导下将石头安放在一个合适的位置。石头们不仅不规格,而且棱角也不分明。往地塄上垒这样的石头,并使地塄成型后缝隙严密,笔直齐整,全靠你的分辨能力。我佩服父亲的眼力,每一块石头,是大头向里还是向外,是横向还是纵向,他都指挥得恰到好处。

一个能独立垒好一道塌塄的农民,是一个我钦佩的农民。

父亲去啦,但父亲忍着病痛垒塄和蹲在地塄边沿的形象已深深的刻在我的心壁上。一块石头,一个合适的地方。多么简单,而又多么不简单。就是这不简单,成了我复杂的思考。



那时,我最怕跟着生产队的队长走进土地、跟着队长一垄垄锄地。那时,队长对一个村庄是绝对的权威。

那时我是16岁还是17岁的年纪,已经模糊了确切的记忆。那时我常肩扛一把锄头,不断跟着我称为叔叔的队长走进土地。一开始队长叔叔在长着青青庄禾的地头教我怎样锄地,接着,我就跟在大人们的身后一人一垄的锄地。那种锄地的队列是约定俗成的排列,队长在最前面,锄地好手紧跟其后,我们年纪小的孩子排在最后。

跟着队长锄地,最怕日见晌午或是日暮西山,这时肚子会不时淘气,向你不依不饶的发着讨要充饥的食物。这时我的目光就不断的观察着队长叔叔的动态。叔叔每将一垄禾苗从这头锄到那头,我就盼着他止步停留,盼他喊一声“下工了!”这三个字成为我那个年月的救星。可是我的期盼往往一次次落空,前晌锄到太阳过午,后晌锄到日落西山看不见人影,肚皮松弛得咕咕直叫,走起路来左右摇晃得经不起一阵轻风。

饥饿,一个时代最丰满的词。当把饥饿硬性的交给忍耐,忍耐就成为坚不可摧的精神。每次饥饿难耐的回到家,急不可待的一件事,就是填充空洞的肠胃。当我每次回到家,掀开锅盖,看见又是一锅水多粮少的稀汤时,那心中的不满和委屈就会发泄在锅盖与锅沿的碰击上,那种铁与铁碰击出的清脆的声音,会由点及面、由低而高的扩散很远,会从这个院扩散到另一个院,从这个房顶跳到那个房顶,会让村里人知道,哪家的孩子又嫌家里的饭食不好了,因为嫌不好,就给大人为难了。对一个村庄,这是一件很活跃的事情。

现在的人不会想到喂鸡喂猪的谷糠和小麦的麦麸会是人充饥的食物,可它们却真实的填充过我肠胃的空洞。为了节省粮食,为了少伸一次手向别人借粮,我们家,村里很多人家,都吃过这种缓解饥饿的“食粮。”它们养育过我,养育过我的家人,养育过一村的父老乡亲。因为它们的奉献,让我懂得了低级的可贵。

今天,我的奶奶、我的母亲、我的父亲都早已离我而去,遗憾的是,在他们相伴我的日子里,我没有真正理解他们肩上的负重,没有真正读懂他们脸上的愁容。我一不如意,就任性的尽情发泄,每一次,都给他们的脸上增加一份沉重,每一次都给他们增添一份愁容。在我记忆深处,今天仍可听到他们无休无止的叹息。

我太不懂事了,不懂我的亲人们肩上的负重。今天,在我的亲人们都离去很多年之后,我孤身只影的坐在异乡别地的一张隶属于别人的床上,我才静下心来,才真正理解了我贫穷贫困线的亲人,理解了一个村庄。今天,回望我五十多年的坎坷人生。这时,一个个亲人来到身边,他们活灵活现,形态依旧。亲人们复活了,一个家复活了,一个村庄复活了。想想我三十余年多灾多难的人生,我清楚了,那一段蹦蹦跳跳的岁月,就是我最美好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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