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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吴和他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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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1-24 16:15:1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女儿吴元回到家老吴还是笑了一下。

  吴元一回到家就有左邻右舍、亲戚朋友来玩,来看她。都说吴元人长得好,又有文化,又有个好爸爸,一定能分个好单位。二天在城里工作了,一下子还难得看见呢!于是都要接她去玩,这个说先到我家去玩,那个说先到我那去玩。不管哪个说,吴元都说要得。她感到很欣慰。

  吴元的爸爸老吴却并不怎么高兴,他说谁知能不能分到单位,听说还有前年的中专生没分配的呢。他说着就叹了口气。有的就说你老吴也给党和国家干了几十年,孩子都不能分配个单位,那我们这些当农民的还有路吗?老吴很沉地抬起头,说,其实我和你们也差不多。我的老大老二不是在种田,和你们一样?老吴的妻子这时有火地说,就是你害了他们的,你不在外面去搞那个工作,我也不得累病,他们不帮我做家务,弄柴挑水,种田,又怎么考不取学?她说着好像又要哭起来的。有人就劝她不要再说这些陈事了。她又瞅了老吴一眼。

  “爸,不管怎么说,这次你得给我在城里找个好单位。”吴元非常直接了当非常理直气壮地说。

  “我是在想办法嘛。”老吴微低着头,那样子很愁。

  都没有想到,老吴的女儿中专毕业回来应该是一件喜事,怎么又变成一件愁事了。

  旁边屋里的田大嫂快口直心地说,你老吴几十年不知送出了好多人,送去当兵的,推荐上大学的,培养提干的,你就去找找他们嘛。

  其实老吴早就在一个一个地默想这些人。他说是只有去找他们。

  田大嫂瞅了瞅老吴,又说,我看你就可以去找那个李腊狗,听说他现在还是什么大经理呢。他也可能还记得嘛,当年他出去你还跟着怄那么大的气,吃那么大的亏……

  老吴叹口气说,谁知他还记不记得呢。老吴就想起一些像是长了霉的事情。

  李腊狗并不叫李腊狗,叫李中宝,腊狗是他的小名,只是这茅草坡的人们好像只记得他叫腊狗。他是这茅草坡的人。但他已经几年没有回这茅草坡了。他母亲,他出来工作不久就给她转了商品粮户口,进了城;父亲,在他读小学时就去世了。要是处在现在,也可能不会去世,可那时病了无钱进医院治疗就死了。许多人说他能发达主要是他父亲埋的地方好,叫什么“猛虎下山”。看来他父亲虽然死得早也还是帮了他的忙,他发达了。他在前些年,每年的腊月二十八也总要开着小车回茅草坡,为他父亲放半个小时的爆竹,烧些纸。也对人夸耀地说,他父亲埋的地方就是好。然后就车打倒,顺茅草河边的公路一溜烟开走了。没有回他的老屋。后来还为他父亲打了很大一座碑墩在坟头,很高大壮观的样子。他说是茅草坡最大的碑。近几年的腊月二十八不见他的小车来,也就没有听见那里的爆竹声。

  尽管李腊狗这几年没有回来过,其实原来回来也就回过他父亲坟头,尽管有十多年老吴没有看见过李腊狗,老吴还是决定去找李腊狗。他想只有找他,也许他还没有忘记那时的事情。那可很不一般。老吴也决定带吴元一起去。可是,给李腊狗带什么礼物去呢?这些年为送吴元读书,还欠了帐。她是读的自费。他虽然工作了几十年,工资不是很高。

  老吴带着女儿吴元一早就去茅坡镇赶车,到达茅州县城已是下午上班时候。老吴和女儿简单地在一个小食店吃了点东西,就准备立即去找李腊狗。当他提起东西时才想到,李大经理肯定上班了,将东西拿到单位上去让人看见了不好,他就决定先将东西送到他家里去。可是又不知他的家在哪里。老吴想这真难啊。吴元在一旁说,这还不容易吗,到李经理单位上问问就知道了。老吴说这么提着东西好去打听吗?女儿说我在这里守东西你去打听怕什么嘛。老吴望了眼女儿就去了。

  老吴挪动着曾经受伤的腿,走小巷穿大街。他差不多已有上十年没有下过茅州城了。天啦,变化好大!这哪里还是原来的样子?他觉得眼睛有些昏花。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他后来一直是个一般干部,一般干部一般是不进城开会的。来城之前他在镇上向人打听了李腊狗的准确单位名称。眼下他总算问到了这个单位。门卫把他挡在了铁门外。他说我不进去,我只打听一下李经理家的住处。门卫认真在他脸上作了反复扫描,问,你找他有什么事?他说也没什么大事,是我的一个亲戚,下城了想看看他。门卫这下倒爽快,说,你去吧,他这时正在办公室。这就弄得老吴眨眉眨眼,进去也不好不进去也不好。他毫无思想准备,他无所适从。门卫又问,你是要找李经理吗,怎么又不去?老吴也到底是个干部,就说,他上班我不打扰他,我想晚上到他家里看看,讲几句乡亲话。门卫不再说话,就用带有疑惑的目光从老吴脸上扫到脚下又从脚下扫到脸上。老吴是理的平头,有些花白,穿一件普通白衬衣,胸前小衣袋挂一支笔,特别是那凉鞋太土气,这城里恐怕没一个人穿它。门卫还是说了李经理家的家庭地址。老吴还是对门卫说了句打搅了才转身离去。走了一段路他想,其实也可以到李经理的办公室见见他的。这下他不是想的李腊狗这名字,是想的李经理,仿佛他的名字又变成了李经理。老吴就站住了,到底是去办公室呢还是不去呢?他想着,好像老想不清楚,他这农村干部怕是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老吴回到那个小店,却不见了女儿,一看屋角,东西还在那。老板娘子温和地说,你女儿转街去了。老吴心里说这丫头也真是,还有心思转街。老板娘子说您坐嘛,她要来的。老吴说要得。

  一等就等了很久女儿才回来。老吴说,你怎么不在这等?说着溜了眼放屋角的东西。女儿说,我一个人呆在这等,真无聊。老吴望了女儿一眼又望了一眼东西,说无什么聊嘛,在这照护东西。你不晓得我跑了好多路哟。女儿将脸转一边去,说哪个要这么些东西,是什么好东西呢!老吴心里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很想反驳一句,但他忍了,心想不能在这地方争吵。老板娘忙在旁边说,您喝点开水嘛。她给老吴倒了一杯递过来。又说,好久不下城,变化又大,一些单位怪难找的。他说着望了一眼吴元的背影。吴元一直将背向着这边。她望着街道。街道上也可以说是车水马龙,人流熙攘,有些壮观。老吴接过老板娘的水杯时,认真看了一眼她,目光中充满感激。这老板娘四十多岁样子,打扮也还朴实自然,对人还好。老吴想下午还是在她这来吃饭。

  老吴闷坐了会,喝了一杯水,抽了支低档烟。这时离下班时间已经很近了。老吴想这时去别人家不大好,别人会留你吃晚饭,不吃也不好,吃也不好。不如干脆让别人吃了晚饭后再去,晚上也闲空些,不得急,可以多说些话。后来老吴想,李经理他还记得我为他上大学吃亏的情况吗?想着,他似乎有些疑惑了,他想李经理当年到底清楚不清楚那些情况呢?他没对他本人说过,也没对他家里说过。本来,当时李腊狗也幸好在县教育局里还占个亲戚,否则去了学校也退回来了。

  吴元时而在街道上转转,时而又进来不高兴地问父亲:怎么老不去呢?急死人的!老吴仍温和地说,还等等。吴元忙搡一句:还等!她是望着街道这么说的。老吴多少有些严肃地望了女儿一眼,但她并未看到,她望着街道。老吴仍然很温和地说,我考虑白天去不大好……女儿向老吴甩一句:是做强盗呢,要等晚上!这次她瞪了她父亲一眼。老吴说,东东西西的,当然晚上去好些嘛。老板娘也在旁补充一句:你爸说的晚上去要得呢,现在呀你不晓得,眼睛也太多。吴元再没说什么,嘴一嘟向街道上扬长而去。老吴忙跟出来说,不走远了,快去快回,我们在这吃了晚饭就去。女儿甩一句:只有她这里才有饭吃呢,你欢喜在这吃就在这吃吧!过路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或瞥或瞅吴元。老吴见是热闹地方,也没说什么,闷头又进了小店。他理解这孩子的心情。

  老吴还是要等女儿来一起吃饭。其时他已不觉得饿。可是女儿却老不来。老吴想会不会出事呢?看天色快黑了,老吴急得坐立不安,尽管老板娘说不要紧的,不会出什么事。接着他们就谈些家常。在谈得很热情的时候,吴元来了,老吴问她怎么才来,她说遇到了个城里的同学,一起转了转,又上了馆子才来。她说着又不高兴地瞅了瞅老板娘和爸,说,那同学的父亲早就给他落实好了单位!接着就是一脸瞧不起父亲的颜色、怨气。老板娘有些亲切地说,丫头呢,人,不能和高的比。吴元在鼻孔里哼了重重的一声,走出门外,站在街边。老板娘边抹桌子边劝道,老吴你也莫怄,现在的后人都是这样。哎,你吃点什么,我来弄,人也熟了,不会宰你。随即喊春儿:找块好瘦肉切了我来炒。老吴说,我等下来吃吧,这时也还不饿,先去会了人再来。他看了下表,就去角落里拿东西。当他去提那尿素袋子时,里面本已安宁了半天的鸡又叫唤起来,扑腾着翅膀。这就又使他心里很不舒服。

  老板娘说,还是两只鸡嘛,又还有猪蹄……老吴说唉,就一些乡下土货,晓得城里人喜欢不。老板娘说,城里人恰恰就喜欢吃土货、山货。老吴就一手提猪蹄,一手提鸡,肩上还挎个包,向外走。鸡还在不高兴地扑腾着,咯咯咯怪叫,仿佛感觉到此去的命运不好。

  老吴和女儿还是问了好些人,方找到李腊狗的家。这是一座漂亮的小洋楼,三层,一层是铁栅门。很有几分伟岸。老吴还从没看见过这么洋气的私人住房。他觉得身子一下矮下了一截。老吴真不知该敲哪里合适,就敲正中间的铁栅栏。那响声轰轰然哐啷哐啷的。里面猝而传出狗叫,把老吴吓得一惊。狗声在继续,很响亮,很浑厚有力。但没听见人的反应。吴元说我来找找看,肯定有门铃的。她找了好一会没找到。这时老吴想,一不做二不休,敲敲门怕什么。就敲铁栅栏。狗子又浑然有力地咬起来。他敲。这时阳台上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是哪个打门的呀,一会又打一会又打。这声音很不高兴。老吴向上仰望,说,是我们。女人紧接着问:我晓得你是哪个!老吴说我们是茅坡区的……这时吴元正在埋怨她爸不该敲门,她已经找到了门铃。阳台上的女人就问:有什么事吗?老吴说我找找李经理。女人说他不在家。老吴浑身一冷,还是说,我先到了他单位的,他没出门嘛。女人说他晚饭都没回来吃,晓得到哪里去了。老吴说我们是专程来看望你们的,能不能让我们进来一下?他说着就有意识提起那个猪蹄。这是一个很大的猪蹄,他用秤称了的,有十九斤半。这是给他老母亲留着过七十三岁生日的。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七十三是人生的最后关口呢。

  不久,门还是开了。狗子发狠地咬。走进二楼客厅的门口,老吴瞅见里面坐了几位不一般的客人。老吴将尿素袋子在门外边挨墙放着,这时鸡又在里面怪声怪气地叫起来。无人给老吴接东西。老吴将大猪蹄墩在门里边挨墙。好的是这猪蹄用报纸包扎了。客人们的目光在他们父女俩的身上扫来扫去,审视犯人似的,但接着就只在吴元身上扫视得有些兴趣。吴元倒有几分不在乎,坐得有点堂堂正正,不望这些人,望着电视机。这是一个大彩电!大得像口柜子,正放着一部电视剧。老吴总觉得浑身有一种不自在,像是有满身虱子在爬。接着老吴就觉得有一位客人面熟。他打量着他,他也打量着他。后来老吴就想起了这人是谁。

  无人和老吴父女说话,就弄家务的小仆女给倒了茶,递了烟。老吴悄然看了烟牌,是“红塔山”。这时他感到幸运的是,他刚才在街上买的是红塔山,有一定的准备。他知道城里人不会抽他那一块三角钱一包的“君健”烟。他吸了一大口烟,马上感觉不对劲,这是假烟!他想李腊狗家怎么用假烟待客?不,不能冤枉他,这肯定是哪个送的,不内行,买了假烟。接下来他又想到包里那两条烟,是不是真的呢?尽管他是专门多走了一段路去烟草公司买的,此时也总是心上心下的,惶惑不安,怀疑是假货。如果李经理看到他老吴送的是假烟,那整个事情就泡汤了,也无脸见人了。老吴就怎么也不能自在了。进而他又想到,这次的兆头不太好,明明李经理在办公室,他又没去;他眼下到李经理家来了,偏偏人又不在!他想他下午为什么门卫叫去又不去一下呢?去见个面,并相约晚上到家里玩,多好。他想他也真的是老了。

  这时门铃响了。那女人叫小仆女去开门。接着一位不一般的客人进来,有些气势,坦然地将一个包放于挨墙的矮组合上。接着就与女人讲话。看来那女人是经理夫人了。她很胖,像个冬瓜,表情漠然,问一句答一句。老吴想,也可能是来客多,心里烦。大有大的难处。老吴决定还等一等,反正客人也都没有马上走的意思。小侍女在给来客上烟,老吴忙掏一支自己抽惯的君健烟,迅速点燃,他觉得这烟比刚才那支假烟好抽多了。小侍女过来递烟,老吴伸伸手说在抽呢,没有接。

  后来连老吴也没有想到,李经理竟然回来了。老吴想可能还是有缘。老吴听见来客都叫李经理,他想肯定是了,心里很是兴奋。老吴是最后一个站起稳重的身子叫李经理并去握手的。老吴很是吃惊,这哪里还是当年的李腊狗呢?这根本就是另一个人!好像也高了许多,特别是胖了,肚子和有的高级干部人的一样,那长方形的脑袋和国字脸被红润的大肉装扮得英武雄厚、富贵福气。老吴主动说我姓吴,恐怕李经理不认识了吧。李经理忙笑笑,说认得,你是吴书记。老吴心下感到有一股暖流倏地流过。李经理掏出红塔山烟,给老吴递上一支,又去给其他客人递烟。老吴正想介绍一下女儿吴元,不想已没有这个机会了。

  李经理在那个老吴面熟的人身旁坐下来,亲热地给他按燃打火机点烟,说,您有么事嘛,一般又不来玩玩。那人说你忙,我也就无事不登三宝殿了。李经理说您和我还需要客气吗,有事尽管吩咐。那人说我女儿中专毕业了,想找个好点的单位就个业,早也给你打过招呼,我想这恐怕推不脱了……李经理笑笑,说,我总不能忘恩吧,我这碗饭还是吃的您的呢,当年上大学不是您又怎么得行?

  老吴听清了他俩的话,虽然装做在看电视,虽然离得远,他们说的声音小。老吴马上证实了那人确是曾在教育局当一个重要科长的黄€讇祝抢罾肮返谋硎濉@衔庑睦镆幌掠钟械悴皇娣恕@衔庀耄训览罾肮返笔辈磺宄萍鏊氖导是榭觯炕瓶瞥ず屠罾肮范加Ω们宄±衔饽院@镉指∠帜切┖孟癯ち嗣沟氖虑椤5笔崩罾肮犯咧斜弦担谏雍芑阄幕摇⒄我剐#赐ㄑ侗ǖ溃硐趾芡怀觥<彝コ煞忠彩侵信粲谕沤岬亩韵蟆?删鸵蛭庾娓甘堑刂鞒煞钟质枪竦潮3ぃ愎涣斯亍@衔獾笔痹诿┢鹿缛蔚澄笔榧牵苷泄ふ懈刹尉胛橥萍鋈胙д庀钪匾ぷ鳌@衔饪吹剑ɡ罾肮罚┱夂⒆尤肥凳歉龊妹缱樱侄际敲┎萜氯耍土改晖萍隼罾肮飞洗笱В懒硗饧赶罡眩庾娓赣兄匾肺侍狻K改甓甲詈笤诠缍ò甘备认吕戳恕U饽辏衔獯兄鞴畚涠系母惴ǎ彩前牙罾肮吠萍錾先チ耍鬃匀フ掖蠖印⑸痈刹壳┳帧⒏钦拢缫话咽直砻髁瞬煌攘⒊。裁辉趺崔志ⅲ灿錾舷乩锢凑猩氖腔瓶瞥ふ飧龌觥;瓶瞥ご纤胁牧侠肟保苟岳衔庵龈溃菔辈灰韵旅婀悦庖鹑褐谝槁郏鹊取5崩罾肮返娜胙ㄖ吕匆院螅┎萜碌男矶嗳讼袷峭绷寺矸湮眩质羌炀傩牛质强馗媸椋恢蹦值绞±铩馐崩罾肮芬讶パ!S捎诨瓶瞥さ幕疃捎谘?慈日馕恍律忝煌嘶兀闪艘幻笱5乩镒詈笏刀缘车母刹恳纤啵湟院螅硪桓龅湫停么蠹沂芙逃衔饩捅怀啡チ说澄笔榧侵拔瘛R步鼋鼍统妨苏庵啊5岳衔饫此担残聿怀分氨闵先チ耍呛苣芨闩┐骞ぷ鞯囊晃桓刹俊:罄锤母锪耍衔庥植荒昵崃耍参尬钠荆鸵恢笔歉鲆话愀刹康闹丈碇埃诿┢孪缯蛘梢话愕墓ぷ鳌U馐泵┢鹿缫迅奈┢孪纭?

  李经理和他表叔说了会话,他表叔就说要走,就站起身子。李经理把他送到楼下,又听他表叔说,不管怎样我的女儿要在你单位来上班。口气很硬。老吴想他如今恐怕不是个一般的干部了。李经理回到客厅依次和另几位客人说话,脸上的微笑很肥胖,态度也很坦诚。老吴看着电视,但没看进什么内容。他在想李经理这人。他觉得看不出什么毛病。他想李经理也难得应酬的,白天在办公室费心,晚上回家也不得安宁,搞得不好又要得罪一些人,戳你的脊梁骨。老吴就站在李经理立场上想了很多。他们说了会话,老吴没完全听清,但有一点他清楚,都是为孩子的事,都想将孩子分配到李经理的单位,要他接收。不久就有客人起身离去,李经理又将客人送到楼下。老吴坚持稳住,不去接头说话,也不离开,他觉得许多事就是要闷得。他要看看李经理到底来找不找他说话。

  后来李经理就来到老吴身旁坐下,递支“红塔山”,主动按燃打火机给老吴点燃烟。面向老吴,微笑着,说,这半天没理你们,很过意不去的,老乡最亲呢。您也看到了的,我一回到家,还是和上班一样忙。说着脸上的微笑又转化成无可奈何的苦笑。一番话,老吴倒觉得很不好意思了,难为情,像是欠了李经理什么的,甚至难以鼓起勇气向李经理提出那个很重要的事情。老吴长时期做基层行政工作,上面要他割资本主义尾巴,收自留地他就收自留地,要他下放土地搞包干到户他又搞包干到户,从无怨言,很能理解党和国家。但对群众的疾苦,一些实际问题,也很理解和帮助解决,并注意与上面的政策相符。几十年来他就像个磨心一样,让大石磨磨着他,使之正常运转,从不越轨。几十年工作他实际上就在这种大石磨的夹缝中间,去理解上面,理解下面,理解左右。一句话,就是去理解了别人几十年!因而眼下他又开始进入理解李经理的角色。李经理望望老吴那边的姑娘,说,这是您女儿吧。老吴回过神,说是我女儿,望一望吴元:还不快叫李叔叔。吴元就忙叫了声李叔叔。李经理忙说,嗳,怎么能叫我叔叔呢?叫我李大哥吧,你父亲可是我的老领导,年纪也大得多。老吴接话说,有志不在年高嘛。李经理说哪里哪里,还望老领导多多指教。记得当年吴书记就常常指导我,鼓励我。老吴很想掏掏李经理心里对那事的底细,抛砖引玉地说,主要是靠你自己的努力,我没起到什么作用。李经理笑笑,说,怎么说您也是我的老领导。您现在家里情况很好吧?老吴没想到李经理根本就不谈起他当年上大学的事,并不说句不是吴书记帮大忙他又怎么能上大学,吴书记为他的事受屈吃亏。老吴心里就有些冷。老吴又想起李经理刚才和他表叔的话,心里就有些不平了,但老吴又并不愿在此时自我表功地说出那些长霉的事。恰李经理又给老吴递上一支红塔山,并亲自给点燃,就又弄得老吴被动。老吴吸了一口烟,他感到这烟好香,这是真烟,似乎又忘掉了心中的不快,回答起李经理的问话来:把李经理关了心,家里情况也还可以,老大老二都在种田,都成了家,吃的不愁,日子过得。现在的主要问题就是这老三了。李经理接话说,您还是有福之人呢,子女都大了,负担一轻,就把生活搞好点,也应该享享福了,都艰苦了大半辈子。老吴总觉不好开口说帮忙接收女儿的事,连吴元都在脸上泛起急躁的神色来,嫌她爸半天还不提起她的事。老吴到底还是开口了,说,这回是专门来求李经理帮大忙的呢。老吴说着感觉到在那边坐着的经理夫人脸上陡地一黑,很不耐烦的。李经理抽着烟,说,您说吧,只要我帮得到的我肯定要帮,吴书记是我们老领导,再者,亲不亲故人啊。老吴微笑地看着李经理,说,也就是这老三的事,她已经中专毕业,本来眼下还是国家包分配,但我们这些人的子女我估计是分不到好单位的。因此想托你的福,你把她接收了,专业也对得上。你单位是正规国营单位,是大单位,我们信赖。李经理脸上升起为难之色,在烟雾的升腾里显得沉重起来。老吴望着李经理,吴元也望着李经理,李经理女人也望着李经理。李经理埋头吸了几口闷烟,缓缓抬起有些重的头,沉静地说,对老领导说句老实话,现在要求分到我们单位来的已有好几十了,都是亲自找到我说的,有“四大家”领导,有主任、局长、经理,有亲戚、朋友、同学、熟人……我们单位实际也是名大虚空,人又多,负担重,日子也不好过……再者,单位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一点事弄得不好,群众也要闹……我真的很为难啊。老吴听着,很理解地点着头,说也是,大有大的难处。李经理说实在是难,这样吧,既然您这位老领导找了,我一定争取帮这个忙。接着就掏出一个小本子,记下了老吴女儿的基本情况。老吴望着李经理挪动的笔,心中又涌起一片感激的热潮。老吴忙掏出买的那包好烟,抽出一支递给李经理,老吴一直没有获得给李经理烟的机会。

  走出李经理的洋楼,老吴才觉得肚子很饿了。老吴问:元儿,你饿不?吴元说不饿,我们先前吃得很好很饱。老吴哦了一声,向前走。路过了几家大小旅社,老吴并没进去。女儿说:尽走什么吗,几家旅社都过了。老吴说我还没吃饭,饿了,去先那个小店吃点饭了再找旅社。女儿说,哪里不是馆子?偏要到她那去,她弄的好些?老吴说,我先说了的,在她那吃,人要讲信用。女儿不高兴,说那我们先到旅社登记了你去吧。老吴就又和女儿向后转身去找旅社。这时他不仅觉得肚子很饿,浑身都酸软软的,腿子也很疼。他今天跑了不少的路。

  回到茅草坡的家,老吴在屋旁又向县城的方向望一眼,这时他忽然感觉到县城隔了好远好远。他陡然心里一凉,涌起一片带着寒意的忧虑……

  一个星期以后,吴元就催老吴快下城去看看落实得怎么样了。老吴说这才几天,哪有这么快?吴元不高兴,急躁地说,好些同学的分配早就落实了呢!到的到银行,到的到税务,到邮电,都是好单位,不像我!老吴总站在女儿立场上去想,去理解她。耐心地做工作:那是些什么单位?都是国家垂直单位,去那里的是些什么人?我们是些什么人?女儿倔犟地一扭脸,反驳道:都是人,都是中国人,人有什么等次?老吴还是耐心地说,人是有高下三等的,你不承认这也没有办法。谁叫你出生在这茅草坡,投胎到我们名下?我看你能走出这茅草坡就不错了,要作最低等的打算——分到乡政府接我的班……老吴还没说完女儿就鼻子里一哼,说接你的班?!那还不如种田!她妈接着又搡了老吴几句。老吴就爬铺上去睡了。

  这夜老吴就没睡着。第二天一早老吴又去了乡政府。乡政府离不了他,他也离不了乡政府。在这里,他有时还能和人们说一说,笑一笑。他的腿越来越不行,这是他在部队时打山洞又负伤又渗了凉气的结果,随着年纪增大,腿越来越坏。乡政府领导照顾他,不要他跑村,安排他在单位烧水、做饭、扫地、喂头猪、守守电话。他乐意这工作,说还省心些。这些事很拴人,天天都要上班,人天天都要吃要喝要洗,猪天天也要吃要喝,电话也是时时都会响。

  领导关心地问老吴:元儿的事办得怎么样了?老吴叹口气说,唉,现在的年轻人心高……领导说我看实在不行就不要缴钱费神,就到我们乡政府来吧,我们同意接收。工资是少些,条件差些,工作也苦,但总就了业吧,也叫国家干部。老吴说我早就这么做过工作,可是她杵了我一鼻子灰……其实,人你就得往最差的最坏的情况去想。领导也说是是是。也有同事劝老吴:你老吴还是要认清形势,现在的事,拼的是钱,钱能使鬼推磨。你要下狠心多塞!老吴说哪有好多钱塞?同事说,你就这么一场事了,安排好了,她一辈子就好了。我看你借也要借了送!这位同事就说了几个关于调动工作、进城、学生分配的典型例子。老吴就动心了。老吴想也是吧,这也和做生意一样,本大利大,要舍得投资。恰不久女儿又跑来乡政府,要她爸还去一趟城里,多送点东西。老吴也很民主,就听了他们的话,接着就到信用社贷了一笔款,找私人借了一笔,凑了两千多块钱,进了茅州城。老吴也识货,这次他全买的高档烟、高档补品、点心、饮料,并且在李经理儿子叫他吴爷爷时,还给了五张大钞。

  回家后老吴的心有些安稳,心想事情可能问题不大。但他的腿却更加不行了,还是睡不着觉,腿疼得厉害。他还是坚持在乡政府上班,烧水、做饭、喂猪、扫地、接电话,反正吃饭的人也不很多,猪也就一个。可是老吴实在难以坚持。但他又不想找领导说说腿子情况,他怕别人怀疑他瞧不起这些工作,有情绪。一辈子都没讲过价钱,老了,离退休不远了,还讲回价钱,还让人议论一番,不合算。越是要退休了越是要做好的留念。人的名,树的影,人一辈子名最为重要。再者,既不能跑村,又不能在室内工作,那叫领导到底给你安排什么事呢?

  老吴的女儿元儿近段情绪也还好,似乎有了指望心也就不再毛毛糙糙了,脾气也柔和些了,和她爸说话也不再像杵墙了。没法,她本来就性躁,但很纯,和很薄的玻璃一样,明净纯洁,但不能拍,不防震,容易脆裂。

  老吴的腿实在是不行了,已经疼变了形,走路一跛一跛的,还要扶着墙壁。他坚持着,无任何言语表示。他想这腿怎么这下不服从分配了呢。但乡政府领导还是看出来了,虽然他们也是晚上回来。老吴总是等他们回来吃了饭,洗了,又把火整理好后才睡。领导要老吴休息,回家吃药治腿,说家里方便些。老吴开始不答应,一听说回家就似乎要滚出泪水。他说我还要给同志们做个伴,就是不能做什么事,也能看屋,守电话,让大家无后顾之忧。他知道这一回去,就再不属于这里了,组织上会提前照顾他退休。他知道老了病了回到家也并不一定很好,那里没有共同语言。老伴年轻时一人在家,坡里屋里她一人,又是“大批大干”的年代,又是几个娃娃,吃尽了苦,人累病了,身体越来越不好,也越来越有怨气怨言,常和他吵闹。

  乡政府领导又给老吴做工作,要他回家养病。后来领导们就派人扶他回到了家,有的干部帮他挑着被子,有的干部帮他提着火炉、椅子。他就两床被子、两把木椅子、一个盆、一些报纸。走到乡政府门口,他站在那回望了很久,最后竟然哭了,他说,我还能来吗?……领导说,你腿好了又来,我们来接你……他说我这腿……

  女儿吴元的事,两个多月了还无消息。吴元想着许多同学都在一个一个的好单位上班了,心就毛了,发脾气,走进走出,心神不安。她知道爸的腿有问题不能走动,不能下城去,就闹着要自己去。让她单独去,老吴又有些不放心,一是社会秩序也不大好,特别是她那性子,弄不好把话说生了,事情更不好办。她说我已经十八岁了,是大人了,要去!老吴就嘱咐说:性子要放平和些,不要动不动就冒火,人太躁了不行。即使事情办不好,也不要说生话、气话……

  老吴夫妇就在屋旁望着女儿渐渐走下坡去,那头不长的披发,像茅草花儿一样在风中飘飘洒洒,又如一绺黑色手绢高高扬起,向他们作分别的留念之意,其实她头也没回,急匆匆向坡下走去,飞快。老吴久久站在那里。一边是他的土墙房子,另一边是一座坟,坟上长着茂盛的茅草,开着同样茂盛的茅草花,伸向天空,显示着它们的素洁和美丽。早看不见女儿下坡的身影了。老吴就看身旁的坟堆,这里有一排坟堆,整整齐齐排列到树林边。坟上都长满茅草开满茅草花,如一只只手,向他招呀招的。这些坟堆,是他父母祖辈们的,以这么一种姿势呈现给他。他想象他们曾经在这些坡坡田里日夜劳动的情景。后来他将眼神转移到那些茅草花上。茅草花这时使劲地在空中飘扬着,如一片片白白灿灿的云……

  此后每天下午,老吴就拄着双棍来到这坟包,坐在那石头上朝坡下眺望。他想女儿这时应该回来了。身旁那些茅草花飘摇着,像是摇头像是点头,很有感慨似的。

  第三天下午,老吴就看见了人影,他双手撑着棍子想站起来认真看看。他有点高兴,脸上露出茅草花那纤纤绒绒一般的微笑。

  来者不是老吴女儿吴元,是乡政府的田书记,还有陈乡长,他们接到县城的电话就往这里跑。城里来的电话内容是:吴元晚上在县城大桥上跳河自杀了。第二天人们赶来看热闹时,吴元的一个同学认出了死者是吴元,急忙给乡政府打了电话……

  好久,老吴说,这姑娘,心太强,性太躁了……

  田书记和陈乡长说,我们已经找好了拖拉机,马上下城吧,叫她两个哥哥跟着去……

  老吴有些平静地说,把你们太操劳了。我看,尸体就不拖回来了,把我的枋子拖下去,就在城边的山坡埋了,选个能看见全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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