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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下乡知青,我从小城坊子回到了我那地主成分的家中当社员已是第五个年头了。这几天生产队里的活紧,接连几天下来,实在太累了。午饭后一阵困乏袭来,我便在土炕上躺了下来。本想略歇一会,不想一躺下来便进入了梦乡。一觉醒来以为耽误了下地时间,看看桌子上的闹钟,不过才睡了二十几分钟。这大该是怕耽误了下地,脑子在睡觉时也保持了警惕的缘故吧?睡醒后觉得脸上紧巴巴的,身子也懒得动,血液像停止了流动似的,真想再一觉睡去,直睡到天黑再接着睡。但我却不敢睡了,再睡非耽误了上工不行,只得不情愿地从炕上爬起来。拿镜子照照,本来肤色就黑些,如今因常年风吹日晒面部已呈酱色了,额头上少年时就有的皱纹现在一条条成了沟壑了。由于刚睡醒的缘故,脸上的肌肉僵直而死板,连自己看了都生厌。想到这悄然流逝的年华,心里更不是滋味,真的要“感极而悲者矣”了。
春残花落,人老珠黄,这本是不足为怪的自然现象,但我却几乎要被这“自然现象”击垮了。按农村通行的虚岁计算,不到一年时间我就要步入“而立”之年。这“而立”标志着年富力强,当是自己独立去创建事业安家立业的时候了,但我却仍旧孑然一身,家尚未安,业更未立,却仍在无休无止地接受着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再教育”的时间与日俱增,这“孑然一身”与日相伴,这便是在“广阔天地”里展现在我眼前的现实。我伸了个懒腰,当我把手收回来时,我看了看自己一双满是老茧的粗糙大手,这使我想起了丹麦作家尼克索在《人的女儿》中所写的那个收破烂的人拉尔斯﹒比得在妻子打孩子时他对妻子说的一段话:
我的上代不是什么体面人,因此用不着看重他们。但我告诉你,他们从来不打我们小孩子。我还清楚记得,我父亲瞧着自己的一双手很神气,他说:“它们干过好多事情,不过,这双收破烂人的手从来没有害过苦命的人。”
我望着自己的手在心里与收破烂人父亲的手作比较,这两双手在某些地方相似,它们都干过好多事情和从来没害过苦命的人,但我觉得我的手远远没有他的手幸运,他的手尽管污贱,可那手还能扶抚妻子和儿女。可我的手除了无休止的干活外,连女人的手都无缘触碰过,更何况儿女!刚才梦见族中人家娶媳妇,我去帮忙,看到新娘面容娇好,悲叹自己的媳妇还不知在哪里呢!梦中都为自己说不上媳妇而伤心。有句歇后语说“作梦娶媳妇——想好事”,我倒有自知之明,梦中也明白自己无这种好事可想!数年前上学时还有什么理想和抱负,对未来自己的生活满怀美好的憧憬,谁料几年后却是这样结局,我为什么会是这种命运?
俗话说人生三大不幸:少年丧母,中年丧妻,老年丧子。我可以斩钉截铁地说:“此话不对”。我说人生只有一大不幸,那就是“孤寡终生”。
列位别笑,待我说给你听。少年丧母,固然可哀,但不过十年二十年就能长大成人,失慈之哀也就淡了,况且母虽丧还有其他亲人尚可照料的;中年丧妻,虽是不幸,痛定之后尚可再娶,既是不能娶,也毕竟走过那么一回,在人前说起,不过是死了老婆的人而已,与终生没碰过女人的光棍汉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虽属悲剧,但必竟也享受过天伦之乐,即便是最后无人赡养冻饿而死也是有时有日之事,与那妻尚不得有何来子可丧自青壮年就孤身一人直到暮年老死不是一回事,相比之下前者还胜百倍。
我面临的不正是后者! 有句话叫“天无绝人之路”,我却觉得我的婚事已经走到绝路上了,我差不多是彻底绝望了。你想,已经虚岁二十九的人了。就是贫下中农之家到了这个岁数也不好说媳妇了,何况我这家庭成分?这成分,既使我青春年少也不会有人问津,何况我已到了这年纪?
说不上媳妇,一大家人比我自己还着急。当时时兴的“三大件”是钟表、缝纫机和自行车,为了往家“引媳妇”,坊子生活并不宽裕的五叔给我买来了缝纫机。二姑家的二表哥说“会点手艺媳妇好说点”,出钱出物叫我学木匠。我的几个妹妹正到了女孩子讲究穿戴的年龄,可她们没有件像样的衣裳,父母就更不用说了,而父母尽量让我穿得齐整点……
但,这一切,都是雕虫小技,在那个强大的社会潮流面前,都是不堪一击毫无用处的。我的婚事仍然毫无希望。
明庆表哥真是热心人。我前面说过,去年春天他费时、费力、费钱帮我学木匠,希望“会点手艺媳妇还好说点”,我木匠学的差不多了,婚姻仍然无望;今年春天又来商议我父母,提出用“换亲”来解决我的婚事难题,并从他村里给物色了一个可兑换的对象。
我孤陋寡闻,不知以研究社会现象为己任的社会学家和那些研究共和国史的历史学家关注过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们国家出现的“换亲”现象了没有,这可是很值得研究的一个绝好的课题啊!所谓“换亲”,就是两家的男孩女孩交叉成亲。这种做法显然是不合常理的,在从前是没有的,改革开放以后也已不复存在。而在那个把人分成阶级的年代,却陡然出现在我们的社会中,许多被定为类似印度“贱民”一样的家庭,“换亲”一时间成了解决婚姻延续后代的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方式。
这种方式,通常是为了让男孩说上媳妇而采取的,女孩往往要做出巨大的牺牲。众多通情达理的姐妹们,不忍心看着自己的亲兄乃弟孤苦终生;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家庭断子绝孙后继无人,毅然决然地放弃了自己的终身利益,以赴汤蹈火的心态去接受这种非情愿的婚姻。对要嫁的人是好是歹不再去计较,只求得为自己的兄弟娶到媳妇就行。哪怕自己有意中人,哪怕曾海誓山盟地许过“非你不嫁”的愿,也毅然与对方喊声“再见”,去听从时代命运的安排。但事情也并不绝对,也有的姐妹不愿为家庭和兄弟作此重大牺牲,自顾自地去走自己的路,致使兄弟婚姻无望的;也有的姐妹在父母的逼迫下誓死不从走上自绝道路的;也有婚后因一方感情不合导致双方离婚的。当时这村那庄有这样那等的换亲事件造成的悲剧传扬着。尽管有这些弊端,但对于我家是非走这条路不可了,当此之时觉得我和我的家庭不在这条路上求得生存,就会在遥遥无期的等待中灭亡!
对走“换亲”这条路,家中长辈和亲友不是没想过,只是无人说破和提出,都觉得不好开口。
我记得看过一篇马克.吐温的小说《火车上的吃人事件》,一列火车被大雪阻在荒原上,既不能进也不能退,车上的人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大家在这生命存亡之时,心里都酝酿着同一个问题,那就是“吃人”,但这事谁也不愿意先提出来。到再等下去就要死亡的第七天上,终于有人提了出来了。要是再不提,全车的人都要饿死。这“换亲”再提晚了也同样是条死路子了,过了三十岁便不好办了。
表哥提出这事,我和父母都同意。商量比我年龄小不少的二妹,二妹通情达理,一说就通。二妹是抱着为我作出牺牲的态度答应这件事的,这我知道。
明庆表哥给联络的那家没有成功,有人又给介绍一家也不行。后来我村庄里有个说过不少媒的妇女,在她的说合下把婚事说成了,时至今日双方已是近四十年的患难夫妻了。妻比我小十岁,开始她对这桩婚事从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就是这“不愿意”的心态才成就了我们的婚事。
媒人在给双方联络时,在年龄上她给我瞒了五岁。一开始我不同意这样瞒岁,这一是纸里包不住火,这事脱不了会透明的,二是就是瞒过去这也对不起人家。可是媒人说如果不这样做,这事连提都不用提,一听年龄人家就不中。不如先瞒一阵子,先交往些时候再说,那时就是不行也没法子,但交往开了也许有成的希望。媒人说得有理,我在无奈之下也只得照计而行。就这样双方确定下来。那天,媒人领一个看上去还像个孩子的女子进了我家门,我一看她那姣好的面容,心里产生了好感,同时又有种对不起人家的感觉。定婚礼是二十元钱,父亲炒了四碟青菜留这“未婚儿媳”吃了顿饭,就这样定了终身。
我俩是1969年农历腊月初六去公社结婚登记的,那时公社设在坊子东面的张路院村,距坊子不过二里远。往那里走的路上,我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我觉得登上的希望不大,登记时各人的年龄必然真相大白,她一旦知道了我的真实年龄,在登记时只要说出“不愿意”三个字公社里就不给登,这事便告吹了。
上午因在坊子查体耽搁了时间,到公社时已有十点多钟了。公社文书开会不办公,要下午才行。我俩便在公社门前不远处的沟里晒着太阳等着。我请她去坊子吃饭她说不饿,高低不去,我要去买来吃她说你走了我就回家。我无奈,只好这样等着。她对我冷冷的,与我保持一步远的距离,我也不便靠前。我无话找话地问她这问她那,她谈谈地不爱搭理,我也就不再问什么,只各人坐在那儿沉默着。等到下午公社上班,我俩自然是排在最前面。各自从口袋里拿出大队里的介绍信摆在公社李文书面前,李文书从档案橱里找出我们大队的户口簿核对着我的年龄。这期间妻(当时还不能这样称呼)的眼睛一直盯着我介绍信上的出生年月日不作声,我真怕她张口呢。李文书问我是不是愿意?我当然说愿意。又问她,第一次她没吭声,文书只得再问一次。这时我觉得有些大事不妙,怕要“砸锅”,谁承想从她嘴里吐出了“愿意”两个字。声音虽说很小,但很清晰,在我听来真是金口玉言了,我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于是李文书开出了两张登记证。而在我的年龄栏填了29岁,给妻填了18岁。真是“越渴越给盐吃”,我这时正巧28周岁,心里越怕妻嫌年龄大,他偏按虚岁算给我多加上一岁,好歹这事妻并不计较,这样我俩便领了结婚证。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糖块放在李文书的桌子上,我俩就走出了公社大门。我再次约她到坊子去吃饭,并说去饭店或五叔家都行,但她怎么说也不去,仍然说不饿。我便把口袋里的一斤粮票和二元钱给了她,我自己去了坊子向四叔、五叔去报喜讯。
儿子降生以后我俩说起这登记的事,问她为什么不在乎我年龄大小?她说:“我压根儿就没想跟你,打算给我哥哥换到媳妇不是死就是跑,没想叫孩子拴住了。”问她为什么不去坊子吃饭?她说:“与你在一起怕碰见熟人惹人笑话,为去登记我头一天就吃不下饭了。当时看到你就烦,年龄大,长的丑。现在差些了。”
我想笑但笑不出来,说道:“当时亏你这心思才促成了这婚姻,要不还散了呢,看来这是冥冥中的安排呢。”说这话是两年以后的事了。
我拿回来了结婚证,全家皆大欢喜,订于1970年农历二月初八我家先结婚。如果说人家是因爱情而结婚,那我们是为了活下去而结婚,一个壮年男子怕没有独自一人度到生命的尽头的勇气,何况两个家庭也要从此消失了呢。
春节后我向队长请了长假准备结婚事宜。因陋就简地收拾了一间屋子,里面摆上一点新油漆的旧家具,置买了一点铺盖和妇女用品,这就算是“洞房”了。结婚这天没有朋友,只有几家亲戚背了箢篼来贺喜,箢篼里是三色礼:猪肉三四斤,二十个馒头,二斤粉皮,上面用红包袱盖了。按当地习俗猪肉全留下,馒头留下十二个,粉皮是不留的。那时猪肉紧张,买不到鲜肉,酒席上用的是客人背来的黑红色的咸猪肉。酒席共两桌,一桌是媳妇、伴娘和媒人,另一桌是来贺的亲戚。过后妻说这筵席很薄,全是漂汤菜。说她们媳妇一桌上的酒是白酒加红糖水兑的,难下咽没人喝。那菜那酒,成了她多年取笑我的笑料,这么多年难忘的辛酸。
妻是坐马车进门的,马车后面捎回了个我头一天送去的箱子,里面装了妻的几件衣服和一些糖果,这便是随嫁的嫁妆。那时多是用马车,也有少数用自行车的。是我的两位本家老兄驾车去迎娶的,我在家门外把她接进门。俗话说结婚当日无老少,路上这两位大我好几岁的老兄便恶作剧般的叫着嫂子来要烟要糖,使得俩位伴娘惊讶不已,不知她们这位18岁的姐姐嫁了个多大年龄的丈夫。
夜阑人静,已近午夜了,我把家里准备的合卺酒端到新房里,妻连筷子也没碰,眼里却垂下泪来。刚才人们闹喜房时她还有说有笑的,这会儿怎么由晴转阴转雨?问她,她说想家。我一天没正经吃顿饭了,本想陪她吃点什么,见这情景也没了食欲,我便把酒菜端了出去。回到屋里,见她坐在炕沿上垂泪,忽然使我想起那些“换亲悲剧”,心里有种不祥的感觉。在我的再三劝说下她才上坑和衣躺下,我也和衣在她身边躺下来。各人自己盖着被子,默默无语,就这样度过了我们的新婚之夜。
后来我俩感情融洽了,我曾问她新婚夜掉泪的原因,她向我倾诉了其中的缘由。她在与我提这亲事之前,自己喜欢上一个东边邻村的男孩子,这男孩在她家屋后的学校里上过学,长得很帅,早就引起了她的好感。她在与男孩同村的女同学的帮助下与男孩取得了联系,并得到双方家长的同意,两人建立了恋爱关系。已经赶过两次集了,就在她第二次满心喜悦地把赶集买的东西带回家给娘过目时,娘没去看她的东西,满脸愁容地对她说了用她给儿子换媳妇的事,并说:“你要是不答应,咱这家可就完了!”她一夜没有合眼,想了一夜,难过了一夜。她知道爷娘不忍心逼她,但她毅然决定牺牲自己去保住家庭。第二天她便去东面村子找了女同学宣布了与男孩断绝关系的决定,惹得那女同学大为恼火。
“若那新婚之夜换成他你哭不哭?”我问她。
“若那夜是他,我也哭,是高兴的哭。”妻认真地说。
“你生在我们这样的家庭还想有自主婚事的命?也太‘枉想’了吧,我们这就不错了。”我也认真地说。
“你是不错了,我可错大了。”她立刻反驳我,我无言以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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