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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远到达殡仪馆稍稍晚了点儿。当他走进院子大门时,一直响着的哀乐刚好停歇,他望见先到的那些人正朝灵堂前的空地上聚拢,准备开会。人不是很多,约莫一百来人的样子,在空旷的院子一隅站成一个小小的方阵。那些人胸前都戴白花,花下的黑色小绸带被风吹拂,在胸前飘荡。他们安静地等在那儿,院子一片寂静。
墨远穿过被秋天下午的阳光照耀得白晃晃的空旷的院子向那群人走去,他的身后,一个年轻人擎着一个花圈跟着他,花圈被风刮得朝一边倾斜,一会儿又骤然弹回。那些人都扭转脸来望他。这时从他们中间走出三个手臂上戴黑纱的人,他们一个接过花圈,一个向他递来一朵绸制的小白花,另一个年纪稍长的男人握住墨远的手。墨远认出这是死者的兄长。墨远说,昨天收到讣告后,就往家乡这边赶,可来的还是有些晚了。死者的兄长哽咽着说,墨老师,你一千多里呀……
墨远边走边问了死者的一些情况,就到了准备开会的方阵那儿,他就近站进最后一排。主持人了解情况后,请墨远站到第一排,被墨远婉拒。会议开始。一个领导模样的中年男人拿着讲话稿站在众人前面,他的头发给风吹得有些凌乱,他也顾不上拢拢,只是扫一眼最后一个到会的墨远,开始念:“今天,我们相聚在这里,怀着沉痛的心情悼念庞涛同志。庞涛同志1963年出生于本市城关区……”一阵劲风把中年男人手中的稿纸刮得翻转过去,靠院墙那边的一排冬青发出簌簌啦啦一片繁响,满院的阳光也闪闪烁烁的跟着荡了几下。仲秋的风凉丝丝的,算不上冷,可墨远却突然感觉到一股彻骨的寒意。他的心颤了一下,不是因为风,而是1963这一行数字让他的心颤了一下。1963———同样是1963年出生的他这时候想,他们这一代人中间有一个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
这个永远消失的人是墨远初中时期的同学,而且是关系最好的同学之一。他和他都还只有四十几岁啊。
墨远昨天下午接到庞涛去世的讣告时,他正在他工作的那个城市为一个即将召开的文学座谈会做筹备,因为他是那个市里作协和文联的负责人,这项工作自然由他来主抓,而时间又很紧迫,因此他就比一般人显得更加忙碌。但是当他获悉庞涛去世的噩耗时,他突然觉得手头的工作不那么重要了,他甚至感到周围的一切均变得虚幻,恍若梦境。与好友的死相比,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虽然因长年在外地生活的缘故,他和家乡的庞涛自中学毕业后就很少见面,联系也不多;而且庞涛身患不治之症已在家休病多年,对他的死墨远又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当噩耗真的传来,他仍然感觉胸口像是遭受重击一般疼痛,是一种钝痛。那些遥远的日子里,他和他上学放学形影不离笑语晏晏的情景霎时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令他悲从中来……于是他不顾副手的劝阻,把工作交代一下后,搭上当晚的火车,经过近十个小时的旅途颠簸后回到故乡,然后他还算及时地出现在庞涛的葬礼上。
那个领导模样的人最后念道:“……他的高风亮节和无私奉献的精神,将激励我们把各项工作做得更好。庞涛同志,安息吧。”
哀乐声再度响起。大家默哀。接着人们按照先前所站次序,一个接一个地步入灵堂,向遗体告别。哀乐一遍又一遍地播放,仿佛在强化悲伤的气氛。大家在哀乐声中鞠躬、绕遗体一周行注目礼、慰问亲属……墨远排在队列的最后面,当他缓缓步入灵堂时,前面的人已经行完告别礼,面带一副茫然表情离去。这是一些墨远不熟悉的面孔,估计他们大部分是庞涛的同事。庞涛生前是他们那个单位上的一名领导成员,他生病后就没当领导了,墨远听人说他是主动辞掉职务的,以便在家安心养病。他的这一举动赢得了许多人的赞誉,但也有不少人说他憨,因为辞掉职务也就意味着丧失所有的与之相关的待遇。不过现在看来,已从领导岗位退下多年的庞涛去世后,仍有这么多的同事自愿前来作最后的告别(墨远知道这几乎是庞涛单位的全体工作人员),这表明一些同学所言不虚,庞涛的口碑的确不错。墨远凝视着摆放在遗体前被常春藤环绕着的庞涛的大幅遗像,他觉得庞涛那双大而清澈的眼睛也仿佛在注视着自己,那目光一如从前,坦荡而真挚。墨远心中一酸,他仿佛又看见几十年前那个沉静而善良的英俊少年朝自己款款走来……
这时缓缓前行的队列出现一个短暂停顿。原来前面有个女士在行告别礼时将一束花献在遗像前,那是一大束洁白的百合花。她做这件事时丝毫不显做作,相反是那么自然、庄重,完全发自内心,这令墨远心里涌起一阵感动。这是一位身穿黑色长裙、戴着墨镜、年纪好像不到四十岁的中年女士,当她行完礼款步离去时,墨远发现她虽然尽量克制自己,但是一种糅合着淡淡哀伤的自然、娴雅的气质依然从她身上流溢出来,令她在参加告别仪式的这群人中间显得十分的瞩目。他为业已告别这个世界的庞涛能够获得这样一位出色女子的眷顾而感到欣慰。
墨远行完礼,和庞涛的亲属一一握手,表达慰问之意。末了庞涛的兄长抓住墨远的手,再次对他的远道而来参加仪式表示感谢。他接着说,庞涛生前常常提到他的小说,特别是他写的那些中学题材的小说让他着迷。在临走的前几天,庞涛床上还放着他的小说呢。看得出,他的那些小说给了身患绝症的庞涛很大的慰藉。墨远不知道说什么好,庞涛已经不在了,这些话除了徒增一份伤感,没有任何的意义;于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力握了握庞涛这位兄长的手。
墨远是最后一个离开殡仪馆,这时他周围已没有一个人,院子显得空旷、寂寥。他估计参加告别仪式的那些人都已走远,可当他走出院子大门时却吃了一惊,他发现刚才在告别仪式上献花的那位身穿黑色长裙的女人正站在距大门不远处的公路边,像是在等人。她背对公路,面向院墙静静地站在路边一颗法桐树下。风呼啸过来,那株法桐树发出一片枯燥的沙沙声,一些泛黄的叶子在她四周飘落,其中一片划过她的头发,顿了顿,又坠下;她的长裙被风刮得贴在腿上,露出里面的黑色的长袜;头发也被吹得有些凌乱了,可她对这一切好像全无感觉,只是失神地望着墙,神态孤寂而又凄迷。
那女人感觉有人过来,扭转脸,透过墨镜凝视着朝她走近的墨远。不用说,她等的正是他。凝视了一会,为了让墨远看清她的整个脸庞,她把墨镜摘下,两弯清秀的眉毛和一双乌黑的眼睛便醒目地呈现出来,那双眼睛虽然有些发红,却掩不住墨远所熟悉的那一段幽邃而动人的神采。墨远怔住了,他感觉心灵深处某个极隐秘的角落被骤然掀开,一股颤流像电波似的涌遍全身。
“吴…… 媛,真的——是你吗?”他咕哝着,声音微弱得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他上前一步,握住女人已经向他伸过来的手。那一瞬间他感觉她的身体一软好像要扑进他怀里,但旋即她的手一用劲,她稳住了身体。墨然看到她眼里已有了泪光。她就用闪着泪光的眼睛默默注视着他,端详着他。她的嘴唇痉挛着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过了好大一会儿,墨远仍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他们都没有说话,因为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他们就这么沉默着,沿着公路慢慢地走,漫无目的地朝前走。风仍在咆哮,在他们附近的天空,几只飞翔的鸟被风刮得迷失方向发出短促的惊叫。
“都二十八年了啊……”
这是这个叫吴媛的女人在漫长沉默后说的第一句话。一声喟叹。是啊,已过去二十八年了,真是世事沧桑,不堪回首。墨远在心里叹息着。她是他初中时的同学,自然,也是刚刚去世的庞涛的同学,所不同的是,墨远一度还幸运地做过她的同桌(那个时候,这是多少男生渴望的事呵),并且在初中三年里他还一直暗恋着她。他对她的暗恋是那样的真挚而又持久,以致终于有一天被她察觉到了,她也开始注意起他。在他和她的不知多少次的对视中,他从她的目光中捕捉到了她对自己的那一份眷恋,甚至企盼,这种目光她可从没有给过别的同学。这令他非常感动。因为这段经历在他的记忆中是那么的深刻,以致二十多年后,也就是三年多以前,他把它原原本本搬进他所创作的一篇标题叫《永远的少女》的小说。小说中那个美丽、沉稳,长着一对黑幽幽眼睛、名叫“刘倩”的少女即是以吴媛为原型,而墨远则把自己的一部分派给了那位苦苦暗恋着刘倩的男生“张成”。并且他在小说的后半截还添上了这对少男少女终于在河边约会这一虚构的情节,以此来照顾读者的阅读期待。
尽管墨远把吴媛写进小说,可有件事他一直也没弄明白,那就是,那个时候倾慕吴媛的男生几乎占了班上男生的一大半,但她却独独对他另眼相看。大概正是由于这种不自信,他最终丧失了向吴媛表白的机会,而吴媛作为女生她自然也不会主动表白。因此两人的彼此倾慕也仅仅限于倾慕而已,不可能产生任何的结果。而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初中毕业,之后他们各奔东西,从此再没有见面;她后来的情况他也是零星地从别的同学那儿获知。现在,他做梦也没想到,他俩在有生之年还能再次相遇,而且是在他们共同的同学的葬礼上。
他们互相问了下对方的情况,无非是“你还好么”“嗯,还好”之类简短得无法再简短的词句。接着又陷入沉默。刚刚见面时掀起的那一阵感情风暴已经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由数十年时空隔绝带来的陌生感,余下就是同学的死带给他们的茫然、失落的情绪。这种情绪仿佛在他们四周飘荡,他们的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死者身上。
“他真是个好人啊。那时候,他是那么健康、富有朝气……谁能想得到呢?”
吴媛说这话时,将那副墨镜重新架上鼻梁。这令她又平添一层冷艳的魅力,也使墨远产生了距离感,但墨远知道她不过是在掩盖悲伤的情绪。她的悲伤是真实的,这使他想起她在葬礼上献花的那一举动。她和死者之间难道隐藏了不为他所知的秘密吗?……墨远这么想的当儿,他头脑里跳出另一个疑问,那就是,庞涛的葬礼为什么只有他和吴媛两个同学被告知?……但是,对于这些让他困惑的问题墨远觉得他既不便明言,甚至也不敢多想,因为此时此刻,他觉得庞涛的亡灵正在附近某个地方注视着他们,任何不当的言辞或念头都无异于对他的冒犯,乃至亵渎。他宁愿相信那些问题并不是问题,而是由他的过度敏感所带来的产物。
“是的,他的人品无可挑剔。他还是一个极其守信用、讲义气的人。”
墨远说。他给吴媛讲了一段自己和庞涛上学时的往事。那个时候,他和庞涛有很长一段时间每天都是结伴上学回家。放学一起走还好说,但一起去学校就不那么容易,因为庞涛家相比他家离学校稍远些,他们就约定上学时他等庞涛路过他家时喊他。可那个时候他们家经常很晚才吃饭,因此每次都是早已吃罢饭的庞涛站在他家院门外等他,虽然因为这一缘故经常连累庞涛迟到挨批评,可庞涛却从没失过约。有一次上晚自习,天下着毛毛细雨,不知为什么那天他家饭特别晚,晚了差不多有四五十分钟,他以为庞涛早已经走了,出门时他却在黑沉沉的夜色里看见庞涛还站在屋檐下,半边衣服都湿透了。这些事想起来,恍惚就发生在昨天。
“这样的事我们也经历过,”吴媛说,“不过我们女生不像你们男生讲义气,那种情况下,我们顶多喊上几声,没有回应就走了。可你们男生就不一样,譬如今天的事,为了庞涛,你从一千多里以外赶回来,换上女生就很难办到。”接着吴媛又告诉墨远,刚才,当她看见他带着花圈神情迷茫地出现在大门口时,不知为什么她的鼻子突然一酸,她禁不住想哭。墨远想,这种感情在那样的场合,尤其是在拥有他们这种经历的人身上产生是很自然的。这是一种难以说清的极复杂的感情。此外让墨远感到意外的是吴媛竟在第一眼便认出了他,而他自己直到葬礼结束都没有认出她。
“你献花的时候,我隐约感觉有点儿面熟,可我拿不准;可能是你戴着墨镜,而且瞧上去比实际年龄又年轻许多,所以……”
“墨远,你就别恭维了,我的情况你难道还没听说吗?”
墨远知道吴媛是指自己离婚的事。墨远从一个同学那儿得知吴媛因为丈夫有外遇,他们四年前就离了婚,是吴媛主动提出的。据那个同学提供的讯息,吴媛很坚强,没有一般遭受婚姻挫折的女人所常有的那些失态的举动,她甚至比以前显得更加开朗了。对此墨远并不感到奇怪,因为中学时候吴媛就是个比较理智、有主见的女孩,不然她也不会担任那么长时间的副班长。虽然如此,墨远还是觉得吴媛的开朗像是刻意为之,因为他发现她脸上偶尔也流露出一丝落寞的神情,这令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幸好,她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母女俩现在仍生活在不到三百里外的省城。女儿应该是她寂寞人生的最大慰藉,墨远暗想。
“听说你的女儿又聪明又漂亮,就像你,——该上初三了把?”
“是初三,你的儿子也在上初三吧?我从你的散文随笔中看出,你的儿子也很聪明,并且你还有位美丽贤惠的夫人。喔,你不知道我这女儿有多调皮,因为听我说过你的一些情况,她就到处吹嘘自己的妈妈有个作家同学……”
吴媛接着说她经常读墨远的小说,女儿也在课余时间读一些。吴媛还特别强调,她们尤其喜欢那篇《永远的少女》(她说这话时瞥了墨远一眼)。由于她常给女儿聊自己上中学时的事,有一天她忽然很神秘地说她知道妈妈的秘密了,她说妈妈就是小说里的那个“刘倩”。
“我当然不会承认,”吴媛说。“可女儿坚持自己的观点,她说,你们学校我去过,和小说里写的一摸一样;还有,你是黑眉毛黑眼睛,刘倩也是!还得意洋洋地说,瞧,妈妈脸红了,等于算承认了!我当时确实感觉脸在发烧,没办法,只好缴械投降。但我仍打算向女儿解释一下,告诉她小说毕竟是虚构作品,并不能代表现实,可我还没来得及说,女儿忽然跑进她的小房间扑到床上哭起来,哭的伤心极了,一边哭一边说:我恨他,恨他,恨那个人!我再也不想见他了,再也不想见!……”
墨远的眼睛有些潮湿,他心想,吴媛的女儿大概在无形中将小说中理想化的人物和自己的爸爸作比较,因而对背叛妈妈的薄情的爸爸心生怨恨。这是一个多么懂事的孩子啊,可她又是那么的可怜。一篇极为平常的小说却给吴媛母女带来伤害,这是墨远所没有料到的。他觉得那篇《永远的少女》在艺术形象的构造上不够谨慎,例如他不该把吴媛的外貌特征如数粘贴到“刘倩”身上,还有场景描写也太实,以致让稍稍熟悉那段经历的人一眼就能猜出小说里写的是谁。墨远不无羞愧地想,说不定他当初原本就怀有这种隐秘的企图呢;但是现在他却要为此而感到内疚。
墨远向吴媛表达了歉意。吴媛却不以为然,她说她和她的女儿的确很喜欢这篇小说,因为写得实在太好了,让她们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她们母女俩都读过十几遍,差不多能背下来。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是发自内心,吴媛还特意从那篇小说中挑了几个细节描写复述给墨远听。她列举的第一个细节是,刘倩在老师提问时她总要先瞥一眼坐在后排的张成,看他举手没有,然后再决定自己是否举手。吴媛说,她当时正是这样,每次举手前都要看一眼墨远,这成为她的一个习惯。不过她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点,是小说告诉了她。接着吴媛又列举了另一个细节,小说中的张成发现刘倩独具一种“含蓄的妩媚”,然后有这样的描写:那个时候女生们的头发平常都是扎成一根马尾辫,刘倩也不例外,但刘倩和其他女生不同的是,她每个星期日上晚自习时都要将头发披着,因为她的头发刚洗,只能披着,而星期日洗洗头再正常不过了。其实刘倩是觉得把头发披着更漂亮,因此她每次都是选在星期日上晚自习前洗头,以便在晚自习这段时间充分展示一下自己的漂亮。所以刘倩总是盼望星期天那堂晚自习早点到来……
“读到这些描写,我感到很惊奇,我自己都没觉察到的心理活动,却被你揭示出来。”吴媛说。“事实正是如此。那个时候,我每天都盼望着星期天那个晚自习早点到来,这样我就可以大大方方披着刚洗过的头发去学校,因为觉得这样漂亮,也想让分别一天的同学们眼前一亮,让他们觉得我像这么披着长发有多么漂亮。那些灯光明亮的夜晚,教室里静悄悄的。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时光呵,尽管过去了几十年,可仍感觉一切仿佛就在眼前。”
墨远无法遏制自己的情绪不为吴媛所感染,可当他想到吴媛大概是通过对他的小说的阅读来排遣离婚后的寂寞苦闷,这时他体味到的却是一种浓浓的酸楚。
太阳已经西斜,公路被照耀得明晃晃,宛如一条波光粼粼的河,一条金色的河。前方有一条横向的公路,墨远知道那是北环路,它的一端通往市中心,一端通向城市边缘的大河,与沿河大堤上的公路交汇。吴媛取下墨镜,放进随身携带的挎包,接着她用手指理了理鬓发。
“我们到河边转转吧?”吴媛提议。
墨远表示同意。他们在岔道口向左转,朝城市东边那条大河走去。不久他们望见高大的河堤横亘于澄澈的碧空之下,堤顶那密密的柳树被风吹拂成一道涌动的翠绿。他们顺着坡道登上大堤。堤上公路两侧清一色的垂柳在风中曼舞,纵目望去宛如一道绿意盎然的走廊。他们进入“走廊”朝前方信步走去。除了他俩路上几乎看不见行人,远处城市的喧嚣隐约可闻,这倒更烘托出这儿的雅静。
“这儿越变越好呀,要是禁止汽车通行就更好了。”吴媛说。
“嗯,这儿本是散步的理想场所,却经常被过往车辆弄得提心吊胆。”
因为说这话的当儿,墨远看见前边一辆大货车正气势汹汹向他们开来,它就像突然闯进来的一头怪物,与这儿幽静宜人的景致是那么的不谐调。由于路不够宽,墨远下意识地用身体护住吴媛朝公路一侧回避,他的一只手极自然地搭在了吴媛的腰间。一缕少女般的娇羞从吴媛的脸颊和耳廓掠过,她的身体柔顺地响应着墨远的指引。墨远觉察到她的变化,他的心微微悸动了,恍惚间他又回到他们同桌时那段时光。那时,由于他和她的身体不经意间的接触与碰撞,这样的娇羞也常常浮现于十六岁少女吴媛的脸颊;虽然那些日子他们几乎没有说过话,但是一种甜蜜又温馨的氛围却每天包围着他,令他暗暗陶醉,他觉得那段日子里的阳光也仿佛含着笑。后来他们虽然不再同桌,可他仍能感觉到同桌时残留的某种气息在他俩之间萦绕。他用目光搜寻她的目光,她接受了,并且期待着更多的东西……
墨远清晰记得那个灯光明亮的夜晚,他们上晚自习,放学的铃声响过,做完功课的同学陆续离开教室,后来空荡荡的教室只剩他和吴媛两个人。他坐在后排望着还在做作业的她的背影,他想每天晚上和她做伴的那个女生今晚没来上自习,待会儿她要独自穿过通往她家的那条漆黑的街道,她不害怕吗?他这样胡思乱想的当儿,她忽然回头瞥了他一眼,那眼神表明她知道后面坐着的是他。她在等他吗?她是不是等着他提出让他陪她回家?他对自己的猜测没有把握,时间在他的犹犹豫豫中迅速流逝,当他终于鼓足勇气从凳子上站起时,从隔壁教室突然跑进一个女生,那女生连催带拽地把她带走。他失掉向她表白的最好一次机会,此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而在他的小说里,同样是在那样一个晚自习上,张成却勇敢地向刘倩表露了心迹,于是出现了他俩终于在河边约会那激动人心的一幕。
墨远不禁想,那天晚上倘若他像张成一样勇敢地向吴媛袒露情怀,那么此后她和他的命运可能是另一种景观了。而事实上,他却永远只是满足于一种沉湎幻想怯于行动的可怜虫角色。他永远也做不了“张成”。如今人到中年的吴媛过早地步入她人生的寒冬,他居然连一封表达一丝关切的信也没有勇气给她写……
不知不觉他们在这条河堤公路上走了一个多小时。已是黄昏时分,城市的喧嚣因为下班后人流的汹涌而放大了几倍,几座高楼在黄昏强烈的逆光中显得黑魖魖的,焕发出一股怪异的生趣。
“喏,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庞涛这一路像是一直在附近在注视着我们?”吴媛说。
“的确是这样,因为我们刚刚从葬礼上离开,这很正常。”墨远说,他不无愧疚地发觉,自己有好一阵子把庞涛给忘记了。现在庞涛又出现了,在他们头上方俯视着他们。
“他现在如果真的能看见我们在这儿走,我想他会感到欣慰的。”
墨远不太明白吴媛这话的确切含意,于是他选择了沉默。
“有件事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葬礼只有我们两个人被告知,而他还有那么多关系不错的同学?”
“这个…我也想到过,只是……”
墨远突然意识到吴媛知道这其中的秘密,这是他从她脸上的表情察觉到的。他的脑海又闪过她在灵堂献花的那一幕情景。他看着吴媛,期待她揭开这个秘密。吴媛建议到河堤下面找个地方坐坐。他们于是顺着大堤内侧的台阶下去,找到一片伸展到河水中间的平缓坡地,这是一片生长着几十株枝叶繁茂、树干高大的大叶杨的小小树林。
他们挑了块濒临河水草色宜人的地带席地而坐,听着茂密的树叶在头顶喧闹。对岸的大堤在夕阳映照下反射出夺目的光彩,远远可见几个小小的人影正在河边浣衣。
吴媛把刚才下河堤时顺手摘下的一捧野菊花分给墨远一半,然后她从胸前取下那朵白色的绸制孝花,混入手中的野菊花,接着他们将那些花一齐抛向河面,目送它们随河水缓缓飘远,最后从他们的视野里消失……
“墨远,”沉默好一会后吴媛终于开口,她的眼睛凝望着大河对岸,“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没提‘河边约会’那一情节吗?——因为,它太特殊了;我有种感觉,觉得冥冥之中有只手驱使你那么写。”
“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那只是一种虚构,你我都知道它并不存在。”
“墨远,它确实存在过。”吴媛看着墨远说,然后她把脸转过去。“只不过,那个人不是你,而是庞涛……”
“庞涛!怎么会——”墨远觉得自己的身体几乎要从草地上弹起,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就从吴媛的表情里发现那是真的,她所说的那件事的确存在,于是他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以便听吴媛讲述她和庞涛的故事。
“这件事要叙说清楚真不知从何开始,”吴媛想了想,接着说:“还是从你那篇小说说起吧。正如小说所描述,在上初中的将近三年里,我们一直用目光交流,这种情形在我和别的男生中间还从没有出现过。那个时候——你大概也听说过——许多男生都偷偷给我递过条子,开始时我还有种虚荣的满足感,后来就有些厌烦,所以只要发现抽屉或课本里夹有纸条我就撕掉;而那时向我投来倾慕眼光的男同学也不少,为什么我只对从没向我递过纸条的你格外看重呢?我想,这并不全是因为我们曾同过桌的缘故,而是你投向我的那种目光吸引了我,我觉得你的目光和别人不太一样,里面有种独特的东西,可我说不清那是什么东西。后来当我进入社会、人生阅历足够丰富后,回过头来再回味你那种目光,我才明白,那是一种蕴含着渴望、执着、依恋、孤独、凄楚,甚至一丝绝望的眼神,那是一种倾注了一个人全部生命的注视。当然我那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只是觉得你的目光富有吸引力;再加上你平易中带点孤傲的性格,作文写得那么好,并在那个时候就有作品发表,但你却从不张扬自己。正是这一切吸引了我,我开始与你的目光大胆对视,久而久之我对你的目光产生了某种依赖。
“记得有次你好像是生病,有一个星期没来上课,我心里产生一种强烈失落感,这是从未有过的。我开始期待着你向我表白,可你始终没有。还记得那个晚自习吗?那时教室只剩我们两个人,我的作业其实早就做完了,我故意磨磨蹭蹭,就是在等你开口,希望你能陪伴我回家。可你却迟迟没有表示,结果我被隔壁一个女生拖走,她在路上还打趣我,说我是不是和墨远有‘那个意思’。听她这么一说我忽然对你产生一丝怨恨……”
墨远想告诉吴媛,他那天其实是打算向她表白的;但他却感到难以启齿,因为他觉得这种解释除了给他的一副胆小鬼形象再添上可怜的一笔外,没有任何的意义。
“接着是繁忙的中考,我和大家一样成天只想着中考的事,那种情感被暂时搁下。可是等中考一结束,我马上又想起你,而且想到我们马上就要毕业、各奔东西,这种想念就变得格外强烈。可直到毕业、大家分手,你都没有什么表示,你知道我当时的心情有多糟啊!感觉心里整天都是空荡荡的。庞涛就出现在这个时候。记得那是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我吃过饭上表姐家去玩,我刚从楼上下来,就见一个人影站在楼下暗影中,看得出是在等人。因为隔得远看不清面孔,我心里一阵剧跳,我以为是你,因为那几天我仍期待着你来找我。可当我走近时却发现是庞涛,心里顿时涌上一股失望。我问庞涛在等谁?他犹豫半天说在等我。接着他说:‘我想和你说件事;我们上河边转转好么?’我突然想,庞涛是你最好的朋友,一定是你托他来找我的,于是我就答应了他。
“我们来到河边后,庞涛说:‘我给你递过几次纸条,你都看了没有?’我吃了一惊,同时又感到很失望,原来庞涛不是受你的委托来找我的。我告诉庞涛:‘我不知道你给我递过纸条,因为我收到过很多纸条,我没有看就撕了。’我还向他道了歉。接着庞涛问我对他怎么看,喜不喜欢他。我委婉地拒绝了他。他接着问:‘那你为什么答应我来河边?’我不加思索地回答道:‘我以为是墨远托你来找我的。’他非常吃惊,问我:‘你原来和墨远好?我怎么一点没看出来。你没骗我吧?’我知道自己失口,脸上一阵发烧,我没做声。但庞涛继续问这个问题,非要我回答,他一边问一边靠近我,他用手臂圈住我的肩膀,身体挨着我的身体。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竟莫名其妙地依住他的肩头哭起来;我抽泣着,心里又伤心又难过。庞涛有些慌张,后来他似乎看出我为什么哭,他把手从我肩膀上挪开。他的这个动作让我清醒了,我连忙把身体从庞涛那儿移开,但我还是很激动,我说:‘庞涛,你能帮我个忙吗?’庞涛问我要他帮什么忙。我要他发誓,这件事不能对任何人说;他答应了。我说:‘你跟墨远关系好,我想让你帮我捎句话,向他问声好;还有,你跟他说,他想看的那本书我从一个亲戚那儿借到了,他如果想看,就让他来找我。’其实借书的事是我临时编出来的。由于河边很黑,我没看清他究竟点没点头,但他的确没说话,我们就这样一句话也没说一起回去了。
“后来我就成天等着你来找我,可是等了整个暑假都没见你来。我不知道是庞涛没对你说呢,还是说了你没来。这之后我们分别考进几所不同的高中,然后上大学,各自走上不同的人生之路。自那以后我们再也没见过面,我也没见过庞涛,而那段朦胧的情感随着时光的流逝也慢慢被我淡忘……
“直到三年多以前,也就是在我出现婚姻变故几个月后,我读到你那篇小说,一下子又唤醒我对往事的记忆。正是在这个时候庞涛给我写了第一封信,这时他已经病得不轻,他说他听说我的婚姻出现变故后,感到非常难过,还说了许多鼓励我要坚强面对人生挑战之类的话。接着他说他读过你那篇小说,他说那篇小说让他受到很大震动。他承认他当初没有把我的口信带给你,他感到自己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最后他说他缺乏向你认罪的勇气。后来他隔一段时间就给我写一封信,主要是鼓励我要坚强,最后总要提一下他的悔罪感。说心里话,他的那些信对我顺利度过那段艰难日子起了很大作用;身患绝症的他还不时鼓励我要勇敢面对人生,这确实给了我很大的精神力量。我知道他还在为他犯下的那一过错而备受煎熬,于是我去看望他,劝他忘掉这件事安心养病,我和墨远都不会怪罪他。他一直没有说话,后来他忽然流下了泪水,他说:‘我再也不能给你写那些信了……’这是我听到的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这是半年前的事,当时他已经病得下不了床,他似乎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
“后面的事你都知道;其实当我第一眼看见你走进殡仪馆大门时我就明白,庞涛知道你我已有二十八年没见面,而且极有可能永远不会见面,于是他在临终前安排好一切,他要利用自己的葬礼给我们提供一个相聚的机会,以此来弥补几十年前他犯下的过失,不然他的灵魂得不到安息……”
吴媛叙说到最后她已是泣不成声,墨远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陷入一种茫然呆滞之中。末了他摇了摇头,他慢慢站起来,他依住一株树将额头抵在粗糙的树干上,他用手揪住自己的头发。风在他耳畔呼啸,树在摇晃,他的头上方整个树林在汹涌喧哗。他对此全无知觉,他恍惚间觉得正置身于另一片广袤的、狂风肆虐、云旋雾绕的混沌世界……
不久他感觉后背上压上一块温暖的东西,是一只手,是一只手在那儿抚摩着他。“墨远…墨远……”他仿佛听见吴媛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呼唤他,他被这一声声呼唤引导着慢慢走出那片混沌。他终于回来了。他转过身。他看见吴媛含泪站在那儿望着他,她站在现实世界呼啸的风中望着他,一缕荒凉的散发在她耳畔飘逸,他觉得她是那么的孤单、凄楚而柔弱。我再也不能给你写那些信了——她不知道,庞涛这最后一句话一半是说给他听的啊……
“墨远…他——还等着呐,不能让他留下缺憾啊……”
墨远看着她,他费力地思索着她话里的含意,他觉得他终于明白了,明白后他的心灵再一次被震撼。他于是张开双臂,他望着吴媛闭上眼睛慢慢倒进他的怀抱。他们拥抱,久久地拥抱。他觉得他拥抱的是他们那个已逝去的少年时代,是已到中年的吴媛的那一份孤独凄凉。他这时候想,庞涛他现在真的可以安息了。他感觉泪水哗哗的倾泻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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