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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听到武攸嗣这个名字,是丫环们在说着一个笑话,一个关于“兵不血刃大将军”的笑话。
彼时,我是太平公主宫里的丫环,心比天高,自命不凡,不屑如其她丫环们一样,终日钻营宫里每个角落里的蜚短流长。却,依然无法改变命运的安排,无法改变,一个低贱下人的身份。除了孤寂,便是无声的叹息。
太平就走了过来。那么孤傲的一个女子,举手投足都散发着与生俱来的尊贵。只是,自我入宫以来,就没有见她笑过。
她们说,她是为了一个男子,她亲手杀死的前夫。
“你们随我,去宫门看看。”言罢就转身,不留给人迟疑的空白。
我就这样随在太平身后,远远走去,远远地,看到了宫门上的那个男子。
她们说,他就是武攸嗣。
人生最具诱惑的地方,或许,就是它的未知性。
今天的人们,永远猜不透明天会发生什么。
第一面,我也没有猜透,几个时辰之后,武攸嗣,居然成为了太平宫里的主人。
实在忍不住,第一次,我对宫里的传奇动了心,与太监丫环们一起,捂嘴,窍窍地笑了。
从未曾想过,皇宫这样一个庄严威武的地方,竟会出现一个这样的男子。他简单、纯粹,一如未经世事的孩童。很轻易就欢乐,很轻易也会忧伤。他成天变尽法术地想去博得红颜一笑。却不料,他面对的,是一座尘封的冰窑,阴冷、干燥。
他又开始试图讨得圣上的欢心,一心想炼得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以表孝心。可是,得来的,却是更肆意的嘲弄,和太平微皱的眉,不屑的唇角。
渐渐地,随着太平的逐渐疏远,他的忧伤开始肆意蔓延,大瓣大瓣凋落在空荡荡的庭院里,成为太平盛世背后,被人不屑提及的一道伤痕。
那天我站在屋檐下,看见他痴痴地目送太平远去的身影。看见,一个背影,凝视着另一个背影——何等的孤独与绝望。
心,突地就酸了。再也溅不起一丝笑意。
原来繁闹的大明宫,孤寂的,并不止我一人。
有风吹过,我近身,轻语:“附马,您请的术士在后厅等候。”
不知出于何故,我开始留意起这个卑微的男人。他身材臃肿、相貌平平,脱之不尽的,是农人的土气与憨厚。
宫里的事本就不多,闲下来,我成为了唯一一个愿意伴在他身边,替他配选草药的下人。
我听说,他配的是春药,可是我不懂得,这些看似平凡的花花草草,如何终究可以修成正果,成为可以让人返老还童,极尽欢娱的灵丹。
只是,接触得久了,整个丹房里,却也真的弥漫起不尽的春意来。
“芥枯草四钱,有了……好,就差这最后的一剂了,经兰,经兰……”
我立即找到了经兰,递上前去。
“好,还是你眼尖,我这眼睛都酸了——对了,你叫什么?”
“常春。大人!”
“好,常春,以后的药都归你煮,我看你心挺细的!”
“大人,您嘴边儿……”
他忙伸手拭嘴,不由得手忙脚乱。我轻捋红袖,伸手替他擦了去。却正好迎上了他火热的眼,干裂的唇,以及,愈渐沉重的呼吸……
转瞬间,我只感到天旋地转。心,突突地跳着,似要夺门而去。
谁曾想,这种强烈的晕旋感再次降临,是在一次试药之后。
那时武攸嗣第一次亲自练成丹药,生怕献给圣上后因为无效而惹得龙颜大怒,于是一人一颗丹药服下。
是我们都低估了药效的强劲,还是我低估了自己这些时日来内心的澎湃?片刻之后,我只觉繁花迷眼,雪絮纷飞。世界如此宁静安详,以一种不朽的姿势将幸福向我们拱手送来……
清醒之后,他是惊慌的。他可笑地起身,走到窗前,看到太平会客的厅里依旧的灯火辉煌,心才定下。
一种失落,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就此遗落,说不出的无奈。
那之后,他如一个初尝蜜意的孩子,似乎迷恋上了我。每一种新药出来,都会找我先试,尽享鱼水之欢。
而每一次,我都用长发遮脸,试图遮盖我的泪流满面。
有时,我们也悄悄相视而坐,他说,我听。
他说,他并不喜欢这里,这里虽然繁华,但不属于他,他终究无法融入,终究地,身负脱之不尽的嘲笑与鄙夷。他说他越来越思念并州的老家,那里的人与他才是一类,简单、纯粹。他爱家乡的马关街,南关市场,早上集市里卖的炊饼,甚至,连城关街上那个装瞎的叫花子,都是那么地真实可爱。
他说:“《花儿》,我老家的一首歌,你会唱吗?我特别喜欢听!”
我当然会唱。为了学这首歌,我特意请教了太后谴人从并州老家带来的丫环。
“天上的光儿散了,黑天就要来了呀,指甲招肉一样的痛,地上的人儿走了,想念就要来了呀,尖刀剜心一样的痛,尖刀剜心一样的痛,这就是要说的话呀……”
时间,忽然就此静止,空气好干净。可是却有泪,顺着明媚的月色,悄悄爬出了眼角……
因为我听到他突然开口:“老家有多好,你好好的来长安干吗?又爱上你永远得不到的东西,公主,恐怕你难以想象那是怎样的一种心酸……”
我终于懂得了武攸嗣这样的男子。
他卑微、平凡,与这威武的皇宫格格不入。可是,他也有自己的理想自己的追求,他也有怀才不遇的落寞与感伤。而太平,那个谜一样的公主,冰一样的女人,她不会懂。
我再次看到武攸嗣欢欣的笑,像个孩子。
他研制的“常春香”终于为圣上带去了难求的欢娱,当朝从升一品。而我,却没能欢笑着迎上去,分享他的快乐。
彼时,我被太平捆绑在后院,与我绑在一起的,是柴房的阿福。
我知武攸嗣今日归来必有结果,或喜或忧。我以为,我是唯一能替他分解忧愁,增添快乐的良药,于是,事先服下了丹药,只等他归来。却不料……
我痛痛地看着心爱的男人手舞足蹈地出现在我面前,欢笑嘎然而止。心,柔柔地痛了。
未曾想,只一句解释,他便信了我。
是因为他一如既往的单纯?还是根本不在意?我来不及想。
或者,该到了最后的时刻。
武攸嗣,你即使已经官升一品,那也不过是将你推到了一个更醒目的焦点,成为被人更加津津乐道的笑话。
而我,我却可以放弃宫里的一切,陪你回到你所思念的并州,我们一起,去探望那个装瞎的叫花子,往他的钱罐里放死老鼠,然后看着他的叫骂,捂嘴窃笑。
攸嗣,你也能去笑话别人——只要你走出这道宫门,你也能!
那天,武攸嗣喝了很多很多的酒,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他又把我当成太平了。心里虽苦,却还是原谅。
我爱的,不正是这样一种痴情吗?哪怕,那份痴,并不是对我。
武攸嗣,我深知爱上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那种酸楚。可是,只要你肯回头,便是两个人的圆满!
夜,深了。烛光摇曳。
我知道,公主是时候回房了。
可是我轻轻在攸嗣耳边道:“公主说了,她今晚不回来。”
她还是来了。如期而至。冰冷的剑,挑起攸嗣酒后胡言乱语中写下的休去公主,立我为后的“太子”令。
我诚惶诚恐伏在地上。胃里一阵阵的抽搐,心收缩得好紧。
这毕竟是一场豪赌,与宫里权势最重的公主的豪赌。若输了去,便是两条卿卿性命。若赢了,便是无边的自由。
攸嗣,你可否明白我的苦心?
我偷窥到了公主那熟悉的不屑唇角。心,渐渐放定。
她对他,永远只有同情与鄙夷,纵有背叛,也仍然不过是一个笑话。一阵风,就可吹走的笑话。
听着她沉着离去的脚步,我开始期待世上第一则休夫的诏令,等待我与武攸嗣的春天,等待,常春香弥漫的并州街角某一个小小庭院。
而身后,却是一声绝望的呻呤——武攸嗣他,倒在了血泊中。
原来,我们终究还是同一类人。同一类,为了痴爱,不惜拿性命作赌注的人。
不一样的是,我赢了性命,却依旧得不到爱情。而他,因为输了爱情,情愿赔上性命……
我们的事并没有被传开,武攸嗣的葬礼,也举行得轰轰烈烈。所幸,他没有以一个笑话的姿态向世人告别。
武攸嗣,你满足了吗?
太平也为你落泪了,你满足了吗?
你用你的性命换来了临别前公主的心疼与泪水。那我呢?自始致终,常春都不过是一个乱情的丫环,一种春药的名字,一个公主府上,可有可无的影子。
甚至连与附马私通,也没有让公主对我正眼相看,取了性命。
只因为我不配,我连成为她的情敌,都不配。
我只是被悄悄谴散。
没有人知道,临行前,我偷偷取了一瓶名叫“常春”的春药,一件你的衣裳。我要去并州,去看一看你从未停止过思念的家乡,去探访那个装瞎的叫花子,去尝一尝你爱吃的炊饼,带着你的一个梦想,去寻找另一个梦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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