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天空可以用眼睛来剪裁,可以用有色眼镜去染成自己喜欢的颜色。坐在老屋采光用的,略微向天仰开的圆窗前,戴一付红色的遮阳镜,坐窗观天,视野中的天空的脸是圆的,天空的脸是红的。秋天温暖的阳光轻手轻脚地爬进窗来,观天的中年人的脸上有一种被柔嫩的嘴唇亲吻的感觉。
多年以前,在这个古老的圆窗后面,曾有一个象少年维特一样烦恼忧郁的少年,被一浪又一浪突如其来的初恋狂潮所淹没。少年为圆窗对面而居的少女的一颦一笑所倾倒,为少女写了一首又一首肉麻的情诗,把少女的名字写满一张张洁白纸面。严重的时侯为之辗转反侧,夜不成眠。
少年不知从何时开始暗暗迷恋上圆窗对面那个邻家少女的。邻家少女在少年的眼里,原本只是一个头梳两条羊尾辫的黄毛丫头。少年不久前,曾经无数次目睹过,少女的母亲用一个大木桶为赤身裸体的少女洗澡,少女的母亲骂骂咧咧的,少女躲躲闪闪的。每当少年看见这种日常生活图景时,总是置之一笑,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妥之处。
少年想了很久,似乎可以确定,自己是从邻家少女不再在大庭广众的场所洗澡的时侯,开始暗暗喜欢上那个少女的。喜欢一个女孩,就是朝思暮想的那种甜密而痛苦的感觉。少年开始关注少女的一举一动。在少年眼里,少女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声语言,都是那么的让人心醉神迷,让人心情愉悦。少年因为有了心仪的对象,觉得生活充满了一种前所末有的动力。从此寂寞的少年不再寂寞,少年开始把清晨开窗门的日常行为当作一件神圣的仪式来完成。少年总是把每天开窗的时间安排的恰到好处。当对面少女打开窗门时,这边的少年总是不期然而然地,在同一时间内把圆窗的门推开,顺眼剪下一幅青春少女晨起时娇慵的面容珍藏起来。仅仅这一幅少女的面容,就足够让多情的少年把玩回味一整天的时间。
这时侯的少年,待业在家。
少年越来越喜欢坐在圆窗,脸上的表情时而忧郁,时而开心,时而笑容灿烂,时而泪流满面。
为了引起少女的注意,少年在窗前挂上了一盆吊兰。第二天,窗外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开始清晨的一番例行公事般的交谈,少年开窗为吊兰浇水了。这时,对面少女吱呀一声推开窗门,打着呵欠,惊讶地看着吊兰,然后看着少年的脸说,喂,大哥哥,什么时侯开始喜欢养花啊?少年的脸刷地一下红透到耳根,不敢直面少女的脸,语无论次地说,我喜欢麻雀,就开始浇水了。少女非常惊讶少年何以无故把脸羞得那么红,而喜欢麻雀和浇水又有什么关联。少女瞪着好看的大眼睛研究了少年几秒钟,然后拖着木屐鞋,笃笃笃地下楼去了。
第二天,少女的窗户上多了一件粉红色的窗帘。
(二)
乔其纱质地的粉红色窗帘,犹如一面铜墙铁壁,阻击了少年前进的目光,又如同沉重的块垒,横亘于少年的心头。少年又开始维特一样忧郁起来,眼光显得比以往更加凄楚无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少年衣带渐宽,人比黄花瘦了。
少女是小家碧玉,家境贫寒,很早就辍学,到县竹器社工作挣钱去了。少女早出晚归,清晨出现在窗口的不再是少女的如花颜面,而是少女妈妈苍老丑陋的脸。
清晨和晚上,少年从纷自沓来的脚步群声中,一下子就捕捉到少女步步生莲花的行走声。笃笃笃的脚步声犹如一面战鼓,震荡着少年多愁善感的心,如被春风吹皱的一池春水,荡漾开一层一层的波纹。每当少年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从耳朵穿过耳朵,常常会无缘无故地感到心疼难忍,眼泪象脱缰的野马奔腾而出,少年就这样伏在摊开的《诗经》上,泣不成声。
少年开始喜欢在圆窗前昏黄的路灯下看书了。经过的路人,都会惊讶于少年的勤奋好学,同时也惊讶于少年在如此昏暗的灯光下,居然能看清书本上的蝇头铅字。少年不停地解释,我在背书,这里凉快。这时己是炎热的夏季时节。只有少年自己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渴望着什么。
熟悉的脚步声,总是很守时地在小巷的青石小道上清脆地响起。少年不敢张望也不敢抬头,心头揣着一头小鹿,砰砰乱跳;双眼看着唐诗或者宋词,对上面的字句却视而不见。
阿郎哥哥!少女甜美的,同时略带青春少女特有的娇嘀嘀的嗓音是那么的好听。少年装做不经意地抬头,红着脸说,依妹,是你啊。少女看着少年手中的书说,阿郎哥哥,你看什么书,这么入迷,连我走到你身边也没发觉?少年激动得手足无措。显然,少女不象以前那样称呼自己了,现在的称呼似乎带有一种亲昵的味道,让少年阿郎感动得泪流满面。少女把眼光从书本上移到少年阿郎的脸上,惊慌地问,阿郎哥哥,怎么啦?少年阿郎急中生智,随口回答,没事,上面有什么东西掉进我的眼睛里去了,生涩难忍。并抬头向天空看看。
少女不假思索地说,我帮你看看。接着非常自然地贴近少年的身体,用雪样嫩白的美丽纤手,掰开少年的眼帘,嘟起红润的樱桃小嘴,嘘嘘嘘地一阵如兰吹气,然后,轻声地问,好多了吗?少年第一次如此贴近一个异性的身体,少女手指上的温度,引发少年的身体打起幸福的哆索。
少年发现,少女吹弹得破的嫩白脸庞如此的闭月羞花,更让少年惊心动魄的是,少女那一双美丽的纤手,精致细腻,洁白如玉,手背上,每根手指的根部都有一个浅浅的窝窝。少年想起一句宋词:皓腕凝霜雪。接着又想起一句宋词:纤指破新橙。
少女温柔地说,阿郎哥哥,早点睡吧。少年望着少女圆如满月的脸庞,从上面捕捉到一丝不易觉察的红云。少年有点得意地想,窈窕淑女,怀春了。
(三)
少年阿郎和邻家少女的晚上约会,越来越频繁,而且约会的时间越来越长了。两个人在路灯下的喁喁私语和嘻嘻哈哈的嬉戏,成了这个小巷晚上的一道独特的风景。路过的人,似乎都看出这对少年男女之间,彼此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关系,经过时都报以友好的微笑,也都知趣地躲避。
少女象雨后的春笋越来越丰满了,胸脯和屁股部位开始有模有样起挺好起来,腰肢也益发象三月的杨柳柔软韵致了。少年看上去很瘦。于是,少年开始在晚上的时侯,搬了一张长条凳,拿了两个哑铃,在小巷的青石道上舞弄起来。少女很准时地出现在少年的面前,静静地观看赤裸着上身的少年仰躺在条凳上练习飞鸟扩胸运动。少女会亲切地对少年说,阿郎哥哥,你现在越来越健壮了,肌肉线条很好看。少女还会掏出洒过花露水的手帕为少年擦试脸上和身上的汗水。近距离的接触,偶尔会发生不经意的身体摩擦,少年少女嘴上不说,但心里透亮如镜。这种不经意的摩擦碰撞往往会产生惊心动魄的快感,象磁石一样吸引着两人越来越喜欢长时间地呆在一起。
过了不久,少年参加工作了。少年到离县城很远的一个乡镇做临时工。少年在乡下的每日每夜,都贴身藏着少女的相片。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刻,少年都会痴痴地对着少女的相片,百般思念起来。少年会对着少女的相片,说很多很多肉麻的话,少年会捧着少女的相片,不停地亲吻。少年试着用意念想让少女感受到他的如痴如醉的爱意。
快到月底了,少年准备回家休假。这一个月时间,对少年来说,犹如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少年心情特别的晴朗,象明媚的阳光。因为在那条青石小巷里,有一个心爱的女孩让他朝思暮想。少年心想,这次回家,一定要勇敢地向少女表白心中的爱意。少年一直给自己打气,要当面向少女许诺,爱她一生一世。少年在心中无数次地预演着他和少女之间的爱情场面:走到少女的面前,勇敢地直视少女的眼睛说,我爱你!少女含羞答答地低着头,幸福地依偎在少年的怀中。少年就势紧紧地把少女搂在怀中,用火热的嘴唇寻找少女红润的嘴唇……
快上车的时侯,从班车上风风火火地跳下一个少年最好的朋友,满脸痛苦地捎给少年一个不幸的消息:邻家少女自杀了!
(四)
邻家少女自杀未遂,终于获救。整条小巷里的居民,都猜不透少女自杀的原因。一个如花似玉、青春年少的女孩,平时无忧无虑的,脸上笑弥陀似的,为什么天生丽质要自弃?少年一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少年回到小巷时,小巷的居民,三五成群,议论纷纷,间或用异样的眼光瞅瞅少年,然后又低头窃窃私语起来。少年忧心如焚,脚步沉重如铅。
少年拖着沉重的步履一跨进家门,眼泪就如同瀑布一样飞流直下,少年惨白着脸哭着问脸色惶然的母亲,她为什么要自杀?母亲把头摇得象拨浪鼓说,星期六晚上子夜时分,少女的母亲突然惊心动魄地大喊救命,原来,少女喝下了半瓶敌敌畏。说完,母亲居然也用异样的眼光审视着少年的面部表情。
少年急切地说,我要去她家看看。母亲说,你千万不要再去添乱了,她几天来不吃不喝,把自己关在小楼里,谁也不愿见。少年心中牵挂着少女,又不敢去少女家中看望少女。少年把圆窗的门打开,望着对面少女家的窗户,一时无计可施。少年想了很久,从绿色大瓷瓶中抽出竹笛,往嘴唇一横,轻轻地闭上眼睛想了想,调了一下气息,开始吹奏。少年的手指象蝴蝶一样翻飞起来,《妹妹找哥泪花流》的韵律从少年手中的笛孔中悠扬而出,穿透对面木门紧闭的窗户,流进恹恹卧床的少女的耳朵,叩门着少女忧伤悲愤的心灵。
少女的精神在悠扬忧伤的笛声中慢慢复苏,笛声象三月温温的春风,荡醒了少女心头的春草。少女知道,吹笛人就是自己芳心暗许的少年。少女泪流满面,慢慢地从床上撑起身体,迈着轻飘飘的步履,走向窗户。少女从窗户的缝隙中窥见了瞪违己久的少年的身影。在少女的心中,一日不见少年面,如同渡过三个秋,一个月不见少年面,在少女的心中,无疑是一段多么漫长的时间啊。少女读出少年清瘦的脸庞充满了悲伤的情绪。少女倏地转过身去,背靠着窗户的墙壁,掩面而泣。
少年把同一首歌曲吹奏了一遍又一遍,一次比一次把韵律吹的更慢更忧伤。少年心中一直呼唤着少女快快打开窗门,少年想大声地告诉少女,他想她,他爱她。少年心中有好多话想跟少女说,少年急切地盼望着少女的面容重新重现在对面的窗口。
终于,少女的心海被少年的笛声感动得波涛汹涌。少女脸上泛起浓烈的红潮,少女猛地转过身来,用力推开窗户的木门,笛声刹那间强大起来,犹如一双有力的双手,把少女的周身拥抱起来。少女全身发软,腿有点颤抖,赶紧用手扶着墙壁,站稳身体。
吹笛的少年用欲穿的望眼,终于打开了少女的窗户,粉红色的窗帘在笛声的声波中微微起伏。少年继续吹奏。当从小巷过往的乱风,把少女窗户的窗帘往窗内推送时,少年就可以看到粉红色的窗帘裹着一个少女曲线娜婀的倩影,这时的少女如同一尊抽象派的半身塑像。
(五)
几天来,少年就这样断断续续地临窗吹笛。少年吹奏的如泣如诉的笛声,唤起了少女生活的勇气,少女开始进食,身体也迅速恢复了健康。但无论少年如何用急切的笛声,呼唤着少女,不知为何少女就是不肯拉起窗帘,跟日思夜想的少年照面。佳人近在咫尺却犹如远在天涯的状况,让少年五内如焚。少年急切地想知道少女自杀的原因,急切地想向少女表白激荡于心头的天荒天老的爱情宣言。
少年用母亲晒衣服用的很长的竹竿伸过窗去,极力想拨开遮住少女窗口的窗帘,想一睹掩蔽在窗帘后面的少女的芳容。少女的双手如两枚硕大的图钉钉牢窗帘的左右两个下角,坚定地不让少年的竹竿得偿所愿。少年徒劳无功后,转而赋于手中的竹竿以触摸的功能,轻轻地触摸着少女的半身塑像。少女任凭传情达意的竹竿用无声的语言表达着只有少女可以心领神会的意思,但就是不肯拉开窗帘探出红杏的脸,不肯轻启朱唇发出莺声燕语。
少年又想到了一个传音入密的办法,用铁条把竹竿中间的关节全部打通,然后重新伸进少女的窗帘,贴近临窗而立的少女的耳朵边,利用打通关节的竹竿的传声功能,实现了传达秘密语言的目的。当少女聆听到从竹竿中间传递过来的少年清晰的气声话语时,立刻接受了少年的这种别开生面的对话方式,轻轻地用手握住竹竿的另一端,轻轻地贴在耳朵边,全神贯注地聆听从竹竿中间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的少年的气声语言。少年从竹竿的另一端的动作中精确地揣摩到少女的意图,心中一阵狂喜,少年开始没头没脑地诉说着心中无边的爱意,用上了从书上看到的所有动人的情话。
少年火焰一样炽热的爱情宣言,把少女燃烧得热血沸腾。少女用手指弹弹了竹竿,示意少年,她要发表气声语言了。少年心有灵犀,赶紧把竹竿贴近耳朵边,努力捕捉着每一声少女传递过来的气声语言。少女压抑着心中的热度,冷静地告诉少年,请少年放心,她己死过一次,现在才发觉生命的珍贵,为了少年,也为了自己,她会好好地活下去的。但少女对少年的爱情表白和问题追问,故意王顾左右而言他,始终不愿意做出正面回答。
少年只好退而求其次,用铁夹子夹着为少女写下的厚厚的一叠诗稿,从竹竿上滑过去,传递给对窗的少女。过了一会儿,少年隐隐约约地听到少女阅读诗歌的声音以及压抑的啜泣声。少年听着听着,禁不住伏在圆窗窗口噤声大恸,泪湿青衫。当少年从竹竿上接收到少女从竹竿的那头用铁夹子滑送过来的一包物件后,少女把竹竿轻轻地推出窗口,接着伸出洁白美丽的双手,把窗户的木门紧紧地关闭了。
少女这次关窗时露出双手的一幕,是少年阿郎最后一次看到这双少女的美丽的玉手,这双美丽的手,曾经让少年魂牵魄绕,做过无数绮丽的美梦。从此之后,这双美丽的手,这双上帝精心制造的天使之手,和少女的如花容貌一样,不再出现在少年的视野之间,只是永无消止地出现在少年的梦境中,伴随着少年阿郎走向青年、中年,还将直到永远。
(六)
少年打开少女送来的物件,里面是一方绣着一朵红莲的手帕,包着长长的一根由三千烦恼丝编成的发辫。少年很喜欢少女留一条乌黑发亮的长辩子,在屁股上拂来拂去的。现在少女把长辫剪了!少年心中一阵惆怅。
当少年再一次从乡下回到县城休假时,被告知,邻家少女己经出家为尼了。少年愕然,随即想起那根长长的发辫。少年狠打自己的脑袋,痛恨自己那么愚钝!少女剪掉三千烦恼丝,卷在红莲方帕上,无疑很明确地传达了一个看破红尘的信号。
少年找到少女的母亲怒气冲冲地质问,少女因何自杀?又因何出家?少女的母亲惊惶地躲避少年锐利的目光,慌慌张张地偷觑在一边抽烟的男人,也就是少女的继父,不敢言语。少年察颜观色良久,心中蓦地升腾起一个巨大的疑问号,少年突然觉得少女的继父有很大的嫌疑。少女的继父这时在少年的眼里,怎么看怎么象汉奸或者特务。少年很早以前就听到过巷中人家在暗地里议论少女继父的种种劣迹。
后来,少年利用春节长假,跑到很远的红莲寺寻找出家为尼的邻家少女。少年在红莲寺中看见一个比邻家少女清瘦,但神情酷肖少女的尼姑在清扫满地的落叶。少年望着满脸圆状烫伤痕迹的尼姑的脸问,有没有一个俗名如玉法号静慧的尼姑?扫地尼姑的脸部表情突然复杂起来,看了少年一眼,摇摇头,不声不响地继续扫地。少年最后无功而返。
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在青石小巷的入口处,少女的继父遭到一伙蒙面人的绑架,被装进了一条大袋子,拖到小城偏僻角落的土地庙中。少女的继父从此变成一个拄着双拐的残疾人,一天到晚坐在青石小巷的入口处,骂骂咧咧地咀咒不明身份的施暴者,直到老死。
坐窗观天的中年人就是当年那个维特一样忧郁烦恼的少年阿郎。前几天,中年阿郎刚从少女的母亲处得知,法号静慧的尼姑修成正果,圆寂了。这个不幸的消息,让中年阿郎心中的初恋往事如沉渣泛起,促使他鬼使神差地走到圆窗前百感交集怅然若失。中年阿郎摘下红色遮阳镜,擦了擦眼角的两滴眼泪。这时,圆窗中天空的脸还是圆的,但天空的脸己还原成生活本身的那种灰色。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