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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情,她已经很久不想了,也想不起来了,再也想不起来了。
那天,记不得是为什么事,晚上十一点坐公车回家,坐的是司机旁边的包厢座,车头的通风孔打开,一股股的凉风急想掀起她的裙子,还有窗子冲进来的风也是一样。车飞快的驶着,一过中央党部,便是整条寂静大树的信义路,由于房子拆了等着建中正纪念堂,更冷清了,可是是夏日晚上的冷清。她随口哼起一首歌,哼着哼着车子猛一煞,司机本想闯黄灯的,她舒口气,想继续拾起那首中断的曲子,却怎么样都想不起来了,可是突然所有那个夏天晚上的感觉都潮水一样的涌向她来,涌得她兴奋得慌,想抓住它们,抓住了再说,唯恐它们跑掉了,跑掉了。
大一刚开学,她很快的响应了班上和工学院某一系合办的第一个舞会,冥冥中急着想去找点什么,总该有一些事的。怀着忐忑的心,班上一个舞棍安慰她,没关系,是五烛光的,包你没什么事。
舞会一开始熄灯的时候,她才晓得五烛光原来是整个屋子除了唱机那儿有根蜡烛和四个屋角各点一支外,就是黯淡一片了。
有一个男孩子,一直找她跳,个子高高的,总不说话,她隐隐觉得害怕,并不晓得他是什么心思。
跳快的碰碰哈梭的时候,他多是找她们班上的一个舞棍,紧身恤衫,牛仔裤,两人也就是一派纯跳舞的样子,女孩跳得又疯又野,那男孩却始终闲闲的不变应万变。
她拣着角落里坐,眼睛瞇着追他们的舞影,只觉一霎时间,自己突然变成很遥远的一个乖女孩,她曾经顶熟悉过的。
可是看着看着突然烦躁起来,他当她是哪样一个女孩!认定了她就只会乖乖蠢蠢的坐在角落里随时应他召!他就这么自信!
下一支左一右二的时候,他和另一个男孩同时趋前来,她微微一笑,把手轻轻的搁在另一个男孩的手上。那一首歌是她顶喜欢的,不晓得歌名,最近逛街时 常常在路边唱片行听到的,一群男声回音荡荡的问道:「Will you kiss me and hold me?」她透过男孩的肩去努力搜索着黑暗中的幢幢人影,先看沿着墙的一张张椅子,希望他坐在那儿,……什么都看不见。她想看看身后那边的,却从没看过跳舞跳得那么邋遢的舞伴,从开始打赌就在这方圆两公分的原地踩着,右手松垮垮的搁在她腰上,她突然觉得难耐起来,又是他们轻声在问着:「Will you kiss me and hold me?」那喃喃的絮语,就像在耳边似的,轻轻柔柔的口气,其实是呵着气唱的,那样磨人,又那样不求人知似的,一遍又一遍,让她的心柔柔的痛起来。
对方系上来的不单是大一的新生,也有二三年级的,再老实的人也都是经验老到,大约觉得她们系的不够看,舞会才一半就零零散散的依着墙喝可乐聊天去了。女孩子坐不住冷板凳,也几个几个的蹓走。她不晓得要怎么好,不跳的时候坐着也不好,因为到处都是三五个男生坐一处,要走又没一个贴心的同学伴着一道走。如此思量了半天,舞会也完了。
灯一亮,她抢着先一步走,没等主办的男孩子在分配男孩送女孩。可是没走多远,后头就跟来了脚步声,她似疑非疑的屏着气没放松脚步。
到底给他赶上了,他个子高,腿长,走一步抵她两步,他也没跟她招呼,就跟她并肩走着。只见他两手悠闲的插在裤口袋里,散步一样,相形之下,她小小急急的步子倒显得在负气似的,一开始就注定她是赢不了他的!
十字路口等红灯时,她扬起眉睫含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那清扬的语气像一个前进体人意的女孩子。
「裘镜侬啊。」她这才晓得原来他是侨生,东南亚一带的罢,一口广东音,就是平凡不过的叙述句尾也照加个啊字,咬得轻,倒像是凡事都看透了似的,彷佛有种轻浅的莫可奈何。
下去他并没有反问她的名字,所以她并不再说话了。告诉自己,他也跟大部分的侨生一样,因为国语不好,所以不爱说话。但是她知道不是的,就如同她根本不晓得他是在送她,或只是同路,两人恰要搭同路车,即使是送她,是分配的,还是怎的──这可莽撞不得。各个念头一过,她又安静的走着了,不过放慢了脚步。
等着车的时候,他也还是不说话,两只手始终不离开裤口袋,穿的是宽宽的水兵裤。头微微仰着似在看什么,那晚的月亮很好,路灯一样的亮,然而他并不是看月亮。
她又微偏着头,天真活泼的朗道:「你是侨生?」偏着头,鼓励他说话的样子,矮了他一个头,但此时总是高姿势罢。
「越南侨生啦。」他并不看她,手中捏着烟蒂正找地方打算揿熄。
「你──家在这儿吗?」那年四月越南才陷落,她一听不禁无来由的进入情况起来。
「都没有出来啊。」他的啊咬得极轻,彷佛有些滑稽的意味,其实并没有。
「那你还跳舞!」
「所以才跳舞啊。」
后来车子来了,他跟着她身后上车。车子挤,不方便谈话,刚刚起的话兴又下去了。几次煞车,他都护得极好,没让别人压着她,却也没碰到她。
到了她家那一站,她飞快的,大方的说了一声:「裘镜侬再见。」
这一招做得极好,不管他原先有没有意思要送她回家的。不过就是裘镜侬这三个字太拗口了,念起来怎么样都有些滑稽,但到底还给她一字一字咬得面面俱到,如同今天晚上,这一点信心她还有。
不久他就来找她了,是代他们班上一个修她们系上课程的同学来借期中考笔记的,那课是大三必选的,她才大一,系里的学长没认识两个,根本就不可能借得着,完全不相干的事。他第一次找她就是这样开始的,似乎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借口的薄弱,他那种一派闲闲堂堂的态度,倒叫她怀疑起自己的多心了。
整桩事也是这样,毫不相干,即使他们后来这么亲,还是完全不相干!
第三次约会时,她才晓得他是叫仇剑戎,那回排队买电影票,他班上一个同学前来央他代买,叫了他的名字,当下她整个脸都红了,不晓得他看到没——看到也一定没事人一样,可恨啊,她这样一次一次婉转的叫他裘镜侬,他也应!那刻她才深深觉得认命,自己一开始就注定了那么低那么低,真恨。
后来电影看着,他来握她的手,她躲开了,一次,两次,他也无可无不可的继续看他的电影。她却暗暗叫了声恨,这回恨的是自己,因为这样倒又显得她小家气了。
电影散场时,在拥挤的人堆里,他牵着她的手了,恐怕是实用多于闲情,她丝毫没有一点异样的感觉。不过终归是牵了手了,日后她嫌他仇剑戎这个名字过于杀气腾腾,叫他,戎戎啊,受了他的影响,也加个啊字,每叫他一声总似有千般的无奈,因此更要这样的叫他了。
戎戎和她好起来后,舞会也不去了,刚开始约会时的看电影也不甚热衷,课本就是爱上不上,唯一没停的就是唱片和烟。烟其实他并不真抽的,一天到晚做什么都夹在食指中指间,像戴戒指一样,不过总是剩得老长就揿掉了。唱片更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在听,什么唱片都有,龙蛇混杂的从她没听过的广东歌到最近一辑的学生之音,总是从早到晚开着,似乎主人求的是屋子里有个声音在就好了。
他一个人在学校侧门附近租了间小公寓,简单的厨具卫生设备还有。她知道他在邮局里有一些钱,在台湾有个表表表舅,跟他并没往来的。
他们从开始好象就没有热恋过。她下了课,或是空堂到他房子去插把花,帮他洗洗衣服,要不就着他小冰箱里的剩面包煎个蛋夹着吃,她也就只会这些了。可是她喜欢那种感觉,里里外外忙碌的样子,然后他倚在沙发里,玩牌算命,吐吐烟圈,眼睛有时跟跟她走,只有这种时候,只有这种时候她会有些怦然心动,她才能懂得一点点他的爱。
他少说话,她甚至连他家的情况什么都不晓得,都是她在说,她跟他在一起后习惯了多说少想,有时她在厨房里边洗碗筷边比着水声大声的跟他说学校里今天如何如何,好半天,进了客厅,才发觉他老早熟睡了,头歪在椅把上,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抱着个篮球,那让她下定了一些决心。
不过她也有委屈的地方,例如他从不在同学朋友面前介绍她,她想她绝不是那种叫人拿不出去的女孩,积压在心里很久了,有次轻描淡写的跟他说:「怎么不介绍介绍你的朋友啊。」
「他们没意思啊。」
后来她才发觉他就是一个懒字,其至也不太是,他是懒得连懒都懒不起。知道了这层后,她比较能适应他们不像恋爱的恋爱生活,但是她也变得愈发使自己心惊肉跳了。
学校附近有两三家越南馆子,他第一次约会她时就开始说过要请她去吃一顿,一直讲了大半年,后来上越南馆子彷佛成了他们的一个梦想,他被教官约谈了,或是她又跟她们社团的人闹意见,两人安慰对方一场后,结论总是,哪天去吃越南菜! 其实吃越南馆子好象并不贵,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去成。
寒假里她们社团办国服,她一直忙,隔个三五天才去看他,不管上午去还是下午,他总缩在棉被里,不一定睡觉,胡须渣渣一脸,她看了总觉不祥,非要扑在他棉被上一阵砍砍杀杀闹他,把他赶出被窝不可。
只有那天早上,一大早居然是被他电话吵醒的,他很少打电话来,因为那口国语怕叫伯父伯母,可是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抖,不知是冷还是兴奋。他说:赶快出来,吃越南菜去!
他们约了在校门口见,她赶出租车去,才跨出车子,他就迫不及待的替她扔了两张票子给司机,没等找钱,拉了她就走。
他走得那样快,她几乎是走两步跑两步才跟得上。过十字路口,略停了一下,她急急看他一眼,他的眼睛直着,时时被风刮起来的头发挡到,并看不出什么表情。
那一餐吃得极冷清,是真的冷,该是炎热南方夏日中午蕉风椰树下的吃食,可是在这冷冷的冬天里,反反复覆的肉丸子,小碗小碟的摆一桌,跟办家家酒一样。她吃一样,跟他讲一个感想,吃了很久,讲了很多,才发觉坐在对面的他一直垂着眼睛,从来没醒过似的。突然她只觉得头皮一炸,轰的一股热气冲上脸来,她站起来,猛力推开椅子,拿起皮包大衣掉头就走。
走到外头路上,冷风一吹,才吃惊自己怎么会那么大的脾气,才一想完,突然眼泪就哗啦哗啦的掉了,不知委屈什么,那样一个人,他,戎戎,在那边,竟是跟她没有关系的。他们就像地球和月亮,注定了永远分不开,却也中间永远隔着远远的,不管阴晴圆缺,悲欢离合!注定了的……
她突然了解了这一点,假装到电话亭里打电话,把眼泪擦干了,鼻子擤擤,重新回去找戎戎。
他还在那里,低着头,垂着眼,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她看了只觉眼睛一热,走到他前头,弯身摇了摇他,他沉沉的抬起眼皮,眼睛是红的,看到她,一怔,好半天,牵起她的手,一道走了。
此后他们疯狂的爱着,唯恐来不及似的,他吻起她来的时候,两手深深的插在她的发里,紧紧撕扯着,再滑下去,狠狠的勒着她的颈子,她感觉到一阵什么就要幻灭了的甜蜜,泪水在眼中绕着绕着。
几次他睡熟了,她抱着膝盖坐在他旁边,那才是她最爱他的时候,看着他微微皱着眉的睡态,屡屡心中一动,好酸。
那次越南馆子的事,她一直没再跟他提,不知道是不是接到了那边的什么消息,但是都没关系了,她蹑着身子,起身要去烧开水,他蒙眬的翻个身,手漫空拽住她,她赶快坐回身来,握住他的手应道:「戎戎你睡我不走。」
他眼睛茫茫的张开,忽然她的影子跳到他瞳孔里,那一刻把她的本命给逼现出来了,她就是得生在他里头的!
她赶忙点点头,心里低声道,你放心,我懂得的,我懂得的。用手掌轻轻阖上它们,「睡噢。」替他掖了掖被子,起身走到窗边,额头抵着冰凉的窗玻璃,看窗外冬日的街头,第一次觉得很冷,很冷。
天开始暖的时候,她总爱拉他出去逛,不为什么的逛,又要他打篮球,她爱看,他打的是系队,穿著白色滚红边的背心短裤,在球场上来回两趟就汗湿了,她递条手帕给他,看不过他粗手大脚的擦汗,接过手帕来替他印了印额头和人中,他转身回场的时候拋下句:「今天好漂亮啊。」广东腔听起来怎么都是言不由衷的,她哑然笑了半天,眼光继续追着他的身影,却想起自己来了,的确,最近几天眼睛老是润润的,转一转就像要泛出水来,自己都晓得好看,大约再几天就要过二十几岁生日了罢,总该有点不一样的……
他已经定好了她二十岁生日要两人一道过,要她晚上一定要去,要做越南菜给她吃,要给她个大惊喜。她晓得不大可能,高中班上同学几个朋友要给她过,家里也是,只好哄小孩似的答应他,想试着赶赶场也罢。
到底是没去成,叫了辆出租车全家人直放淡水去吃海鲜,还喝了点酒,人声酒气中,不时想到戎戎,想他能搞出什么吃的来,那样长大的一个人,真叫人心疼,而她一生最珍贵的时候竟然没与他一起度过。
第二天去上学前,还特别用个冰淇淋空盒密密封封装了一些妈妈昨天炖的冰糖肘子,一早上了四堂课,直担心会不会闷走了味。中午本来想赶着戎戎出去吃中饭前到,路上被几个没吃着她生日的同学逮到,闹着她去福利社请吃茶叶蛋冰淇淋。
跟同学处一起还是好的,纵然聊的是闲话,也觉得自己一会儿又掉入了一个很遥远的感觉里去,她顶熟悉,而且喜欢的。以后还是应该拉戎戎到人堆里混混,沾些人气,想着想着不禁笑起来,她有时看他懒得不顺眼,总说他快没人气了,有时说的是气话,有时是笑着惹他的,待会儿见到他时一定要再提一次,想到戎戎,那个大手大脚的人此刻在做什么呀,竟有些不耐了,心里柔柔的疼起来。
那两人一进门时她就看见了,背着光,两个剪影格外的清楚。两人先交头接耳了半天,走近了些,其中一个是戎戎的同学她见过。身旁的阿琳正在跟她讲什么,不大晓得,她无心的听着,整个心完完全全的悬在走近的那两人身上,有种异常柔和的感觉。
其中那个她不认得的就拉近了一张椅子在她身旁坐下,向着她,两只手掌合着,努力的一动一动的补助着艰涩的话:「我是仇剑戎……的同学,我们找了妳好久, 那……仇剑……,他昨天晚上,过,过世了。」
一切都是那样模糊又清晰,先前她听着他的话还一边猛点头,嗯,嗯,眨着眼睛,专心的等他说,说完了。她问了声:「啊?」不太懂得他的话,他看了看四周,一双双眼睛不是在看她就是盯着说话的那人,她重新看过那人,歪一下头,示意要他再说一遍。
他说:「请妳节哀。」
她知道了。问他:「什么时候?」
「医生说大概是昨天晚上六点左右。我们是今天早上发现的,系教官要找他,祥麟,就是他,去了,门没锁,躺在床上,已经冷了。」
昨天六点,六点,昨天……,一下脑子混成一片,她一直念着昨天六点,可是并不晓得这四个字是什么意义,……好难受,一定要想出来,想出来啊,她攒紧了手,唯恐就要来不及了,她问他:「什么昨天六点?」
身旁的阿琳按住她的手,她甩开它,随即道歉:「没关系。不是,我是说那个昨天六点,你刚说什么?」
「医生说是,……英文名字难翻,就是……,就是心突然不跳了,不是衰竭, 纯是突发的,……好象跟遗传也没有关系,……在睡眠中就过去的。」
「他人在哪儿?」她想起他来就有气,他们亲到如此了,竟然连死也不跟她说,反倒转了几手让别人告诉她,一开始她就比他低,一开始就注定了他事事要赢过她,甚至死也要赢过她,不告诉她,这下倒好,他是死也不说的,这样待她!她突然怕起来,没有一点懂得他的心思。
阿琳晃了晃她膀子,小声告诉她:「他说在市立殡仪馆,晚上,明天去看都可以,妳先回家吧。」
她乖顺的点点头,大伙儿纷纷起身簇拥着她走,其实她走得好好的,倒是旁的人一路人多手杂的牵牵绊绊。
出了侧门,招了出租车,阿琳要陪她,她说不用了,拉开车门,突然想起来了,问那同学:「待会儿你问戎戎,呃,问仇剑戎他……」话没说完,看他们脸色一变,一时也不知自己原先要问什么的。
上了出租车,阿琳还是陪着她一道,她支着额头,努力想想一想,一定要想起来啊──车飞快的驰过了那栋熟悉的奶黄色公寓,是了,戎戎!她刚刚急的就是要问问戎戎一声,那第一次的舞会,他到底是不是自愿要送她的,这个问题不知为什么这么重,老是压在心底,几次话到口边了,还是没有说出来。
其实,她有好多问题要问戎戎的,例如他爱不爱她。她一直怕他没说是因为懒,更怕不是因为懒,懒倒罢了,那么大个子的人,竟然心也学着懒起来,叫人要怎么爱他才好呢,要怎么才好!她咬紧牙关,突然爱起她来,最真最真的了,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以前的一切都不算数了,或许她在作戏,更或许他在作戏,即使最快乐最悲伤,他吻得她最深的时候都不算了,然而他一生中最珍贵的时候她竟然没与他一道度过!
回家后的几天,爸爸没让她去上学,她倒无所谓,饭也照吃,吃吃咬着筷子发起呆来,妈妈在一旁红了眼,与爸爸递一个眼色转身去后头,她醒过来,并没有难过的意思,可是看到他们的神色,忽然抱歉起来,不仅只是对爸爸妈妈。
妈妈安慰她:「妳的日子还长得很,他这孩子没福气,年纪轻轻单薄相。」
这话她并听不入耳的,可是又是最对的话了。她想起来,还有那么长的日子,要过着,吃力的,事事都得想,跟戎戎在一起久了不大会想事情了。可是他倒好,这样的时候放了她的生,在她已不大熟悉生存技能的时候。
她在报上看到仇剑戎的讣闻,治丧委员会是侨委会,那么他真是跟前没一个亲人了。她看着仇剑戎三个黑铅字,觉得说不定是戎戎在跟她开个大玩笑,吓唬她。 她并没去公祭什么的,不扯穿他罢了。
天才暖没几天就开始梅雨了。那一阵子差不多平了,她又去上课了,校园里的海报栏老远就看到横跨两栏的白底黑字,墨迹淋漓的几个大字──「悼仇剑戎同学 痛失英才」,下面署名的是他们学会。由于海报外头罩了层玻璃纸,丝毫没给雨打坏,倒像刚写好的似的。她看了半天,没能把那几个字看进去,旁边走过来一对打着伞的男女,男孩浏览过海报,一字一字的念道:「痛,失,英才,仇──剑戎,没听过。」女孩接口道:「好可怜噢,我们同学说是越南侨生,一个人在这儿的。」
她听了越发胡涂,就上课去了。
快过二十一岁生日时,她突然感觉事事不对,老像人人都在隐隐的看她似的。她生日那天早上出门上课,妈妈还特别早起替她泡了杯牛奶煎了个蛋,叮她早些回,爸爸要给她个惊奇。其实她向来不喝牛奶的,觉得不妥,匆匆出门了。
一切都好象那么熟悉,天空里的晨风微微的在刷着阳光,那样一个早上,她感觉出阳光是金黄色的,可是天气还是隐隐透着股凉意,这就是春天了,小时候,她邻居小孩比生日,她比不过人家的十月十日,隔着竹篱笆对人家大声喊道:「可我的生日是春天呀!」
是呀,课本上的春天是桃花红李花白,再没有那样好的一个时候了。
她突然决定不去学校了,捏紧了车票,心中打好了主意后,忽然暗暗笑起来。上回戎戎说要给她个大惊奇,这会儿换她了。
她晓得戎戎在善导寺,就在工专下了车,换6路车。不是上下班时间,车空得很,她拣了车掌旁边的博爱座坐下。一路上阳光总是趁势一框框的跳进车子里,空旷的车厢地上像是一幅银幕,路树的影子落进来,三五根平行的电线,有时飞快的闪过一个鸟影子,行经大楼旁,银幕随即一片沉寂,像是在放映一部长长的片子似的,她有心无心的看着,想起许多事情来,原来她是一直那样病态的爱着戎戎!
她想起刚认识没多久戎戎还没卖掉车子时,一回载她回家时碰到红绿灯,车子夹在车群里等着,她忽然觉得身后怪怪的,她拢拢头发,随意向后一瞥,旁边公车上一个女孩正趴在窗上凝神看她,很漂亮的一张脸孔,她忽觉心中一动,不自觉环紧了戎戎的腰,脸颊贴在他背上,不知道戎戎有没有察觉,绿灯一亮,他马上又在车群里窜着了。她脸却热了半天,那时她跟戎戎并不顶熟的,至少是还没到那交情,她却这样做了,思量完了后却不曾坐直身子离开他,只换了另一面脸颊贴着他滑滑的宇宙飞行服上,心中柔柔楚楚的暖起来,就这样了罢。
她不晓得为什么从开始她就一直那么的低,却时时又有千般无奈,像是委身于他似的,其至连这也说不上,戎戎是爱她的,这个人,他不讲,他没讲,她都突然晓得了,他原来是爱她的,而却待她不过如此!
车子一煞──蹒跚的上来了个拖儿带孙的老祖母,人还没站稳,就聒噪的指挥着几个小儿孙四处坐定,她赶快起身假意要下车让了座。
抱着车门前的铁杆子站着,车子靠了站,车门砰的开了,一大群风涌上来,并没有人下车,司机看了她一眼,车门一关,车子又开了。她却突然看到自己影子清清楚楚的落在门玻璃上,是了,她记起了戎戎的眼睛,那样茫茫的张开,她的影子在他的瞳孔里活起来,那一刻把她的本命给逼出来了。
她咬住唇,点着头,在心里一遍一遍低低说道,我晓得的,你放心……,玻璃上的人影模糊起来,被一层云气湮开了,她知道自己哭了,突然激情起来,几乎要一叠声的喊出来,放心,我懂得的……,扑扑落落的泪水里,她看见善导寺一现即过,再见了戎戎,我要给你一个更大的惊奇,让你吃惊得喘不气来,猜猜是什么,你猜不着的!
不定第一站就在中山堂下,先替你吃一碗李记的菜肉馄饨,不定赶下午军训课前先到校园里走一遭,看看白流苏可也盛,你猜呢……不告诉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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