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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王晶(右)与父亲王天林 资料图
11月29日消息 知名导演王天林11月16日晚上因身体机能衰退,与世长辞,享年八十三岁。儿子王晶撰文悼念慈父,回忆父亲王天林的艰辛坎坷历程,谈及父亲前半生的坎坷经历及家庭遭遇的种种困境,文字平实但充满感情。以下是悼文全部内容:
敬爱的父亲在十一月十六日晚上逝世。
他一直是我的精神支柱,奋斗目标,跪在遗体面前,回忆像翻江倒海一样地涌向心头。
我很爱他,不止因为他是我父亲,而是他上半生实在太坎坷,受了太多的苦,承受了太多的重担,挺过了太多的委屈。为了家庭,为了五个子女,他一一扛了过来。我小时候,他总不在家,妈妈永远去了打牌,他的房间在只有几岁大的我眼中,是一个圣殿,放满了书籍、剧本。我的童年从未有一天在街上度过,我总是小怪物一般赖在他房间看他的书和剧本。不管看得全懂、半懂,还是不懂;后来,我才明白,我当时是在感受父亲在房间留下的气息和味道,我太渴望见到他了,我九岁看完了《水浒传》,十岁看完《西游记》,十一岁开始看完金庸和开始看卫斯理,天天看三份日报,后来自己分析,我当时全是想吸引他的注意和令他在朋友面前能自豪。经常在他的朋友面前表演背诵水浒一百零八将的绰号和是什么星。
因二次大战辍学
他在五十年代末期直至七十年代初期在国泰公司拍戏,拍出过他的经典作品《野玫瑰之恋》和《家有喜事》;但六十年代中,陆运涛逝世,令国泰一直被邵氏压住打,情况就像TVB与亚视。所以他一直有点郁郁不得志。其实,我认为他的实力绝不在曾经叱咤一时的罗维之下,灵活度及文化可能稍逊于楚原,但功底更厚。要记住,他连中一都没有念完,就因二次大战而辍学了。
那段日子,我认为他是因为家庭的重担,而失去了在外面闯一闯的勇气;他要养的人,除了我和妈妈、四个妺妺、上海来的祖母之外;还有他叔父王鹏翼一家四口的重担,也落在他肩上,加上两个佣人,童年开饭时一家有十四五个人在吃。后来阿姨也来了,担子更重。
母亲堕入骗局
妈妈是个头脑简单的女人,全力在享受作为“名导演太太”的权利,天天出去打麻将,去澳门赌钱,我后来对赌博颇有研究,才发觉她是一个拙劣的病态赌徒。在我十二岁那一年,母亲堕入骗局,欠下一屁股的债,父亲原谅了她,但百上加斤下,生活开始困难。
我只记得在中学六年里,我从不敢跟同学去玩一些奢侈玩意如打保龄,顶多是去看电影;而在我十五岁左右,国泰停止拍片,父亲开始了在外面闯荡,但他人脉不广,只能跑跑台湾及替嘉禾补拍一些一塌糊涂的片子,所以收入锐降,生活更加困难,我记得家里有一天,加起来只有七块钱。妹妹们年纪小不知道,但我已隐约在家人闲聊中知道,父亲为了支撑一家人,到处举贷,不知受了多少人的白眼与冷言冷语。而他在拍的片子,许多题材他都拍得不情不愿,因为他导演风格还是偏向文艺的,一些太俗套的片,并非他的创作方向,但生活逼人,他只好妥协。也许他当时并未发现自己的儿子很早熟,早已知道家里的困难局面,直到十八岁,我们父子俩才第一次交心。
他实在吃了太多苦
当时我考完了会考,跟他去当一个小场记。就是我曾经提过,由向华强主演,袁和平武术指导的一部叫《狭路》的功夫片,中间有两星期在澳门拍摄,我和父亲共处一室,晚上的时间,他便向我第一次讲出心里话,这是我第一次听父亲讲心事,相信他是觉得我长大了,可以分享他的内心世界。
我轻轻的跨进那一道门,但里面的苦涩、凄怆、孤独与委曲令我颤抖起来。我知道父亲一直不快乐,想不到他是不快乐到这个令人发疯的地步。那一个晚上我为他哭了。正如我现在跪在他老人家遗体前一样,哭得像个无助的小女孩。
他实在吃了太多苦。
成为副导演王
十二岁单身从上海来香港,念了半年书,日本人就占领香港,他一个人挑了叔父家所有行李,陪婶母和仍是小孩的堂弟妹,步行去广西桂阳找叔父王鹏翼,在广西度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当戏院售票员也就是那一段时间。
回港由黑房学徒到场记,到副导演,他是努力到无人可及,成了副导演王,替名导演们导了每部片的百分之九十,仍只拿可耻的薪水。但就在那段日子,他开始恋爱。
他遇上一对姊妹花,都是小演员,天天在片场混。他心仪的,其实是妹妹,但很快就知道,妹妹有未婚夫,虽然彼此有点意思,但在五十年代初,这样就是不可能了。但姊姊是个热情的女孩,也很喜欢父亲,他们就谈起了恋爱,不久就因为有了我而匆匆结婚。婚后陆续生下我和四个女儿。但妹妹不久和未婚夫因故分开,那就是我的阿姨。她一辈子没有结婚,晚年也和我们同住,我每一次见到她看我父亲的眼神,我都有点难过。
“仔,奖是命”
婚后的生活也一直苦闷,他全力以赴的《野玫瑰之恋》当时人人看好必夺亚洲影展最佳导演,但据他所知,都是被见不得光的金钱内幕剥夺。几年后,却颁给一部他漫不经心地拍的《家有喜家》来作补偿。他一直对我说:“仔,奖是命,你命中有就有,没有就怎样都没有。”
我那么多年以来,一直对奖项看得极之淡泊,就是被他这句话影响的。
他是个胆小而谨慎的男人,那么多年来,不可能没有飞来艳福,但他一直不敢接受。只是抽抽烟,喝点啤酒,打打小牌,最大的坏习惯其实是吃安眠药,这坏习惯缠绕他半生,到去世前,仍常念着要我们给他吃安眠药,让他睡得更快,他不知道,他的体质早已承受不起那么重的药力了。
这种困局一直到澳门回来后才解决了。他得到一个进TVB工作的机会,工资不多但稳定,他去广播道之初,天天坐巴士,徒步走上去,不敢多花一块钱。 TVB当时文件全用英文,机器上也全是英文,他第一天on panel战战兢兢,四周看过来的目光,在他眼中全是“看你怎么死”的神情。但他克服过来了,目光由轻蔑渐变为佩服,其中有些再变成妒恨,他的才能,在 TVB终于有所发挥,一年后,收入虽仍不多,但声名是重新建立了。
我跟父亲都崩溃了
当时我已进大学,大一后也进了TVB,家境有较好的倾向,但妈妈故态复萌,两年后闯了个更大的祸,中了个一模一样的骗局;这一次,我跟父亲都崩溃了。我哭了一个晚上,向自己发誓,这辈子,我不要再这样哭了。
这也直接令我的人生态度成形。我决定走不空谈只务实的路,我不能再让家人受我跟父亲一样的苦。所以三十年来我只拍商业片,但我敢说,我给了我家人我能提供的最好的东西。
我们父子合力把家庭重整,以后的事,熟悉我们父子的人都知道了。父亲依然敬业乐业,后辈得他帮助的不计其数。这几天在微博上,大家都可以感受到。
我也尽力令他老人家晚年过得舒适一些,来希望弥补他年青时所失去的,但很多东西并非物质可以弥补。
父亲的徒弟杜琪峰和林岭东很疼他,在晚年带给他不少快慰的时光,在这里要特别感谢他们两位。
也要感谢所有爱护我父亲的亲友们。
他的笑容,他的庞大身躯,将一直活在我们心中。
我现在就像在看一部电影的完美结局,父亲在夕阳中转身跨步,走向一个更美好的世界,然后一个淡淡的Fade Out。打出“再会”二字。
再会了,我敬爱的父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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