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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咧着嘴、狂啸地超越了一片片红的、绿的、黄的梯田,随后,降低了速度,缓缓地沿着蜿蜒上升的铁轨吭哧吭哧地爬着。眼瞅一丛丛郁郁蓊蓊、滴翠怜人的树林又将被无情地抛却,她突然双目滋润,想不顾一切地伸出手,抚摸寂寞无语的芭蕉。火车不住地盘旋,逃离地狱般地使力,纯朴的绵延群山不知它意地挽留再三、热情地劝阻着前奔的步履。四周压逼而来的山峰散发出一股股潮热,车厢的电扇偏偏就在这时罢工了。她开始觉得痒躁难耐,先前的矜持几乎无法维持下去。
他却半躺着,怡然地听着CD机里的光盘,瞥了她一眼,露出幸灾乐祸的微笑,心想,得了,女士,在这种地方还故作姿态,趁早放下架子吧!面对面地处了整整24小时,她从未正眼瞧过他,要么侧身看书,要么似哭欲笑地望着窗外的景致。他讨厌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优越感。
闷热的空气使她的脸色由苍白转为通红,面颊上布满了一层细小的汗珠。一同出门,实在是迫不得已。平时在一成不变的办公室相见,她厌恶他的玩世不恭,他蔑视她僵硬的姿态。
突变的环境使她一下子无所适从。紧靠着车窗,她探出头。忽然,前方的隧道扑面而来,她感到一股暴冷乱针般地扎在脸上,穿过粒粒结晶,双颊的毛细血管刹那间被挑得四崩五裂,不可阻挡地在他者的领土上恣肆地驰骋。背部的凉意一层一层地渗入五脏六腑,即刻又一圈一圈地反弹上来。就在表皮下奔腾的血液几乎丧失活力,准备重新纳入既定的轨道之际,明晃晃的白光压着警觉的眼睛,驱跑了刚刚复活的保守势力。
他松懈的四肢无以阻挠凉意的侵袭,才一忽儿工夫,红潮汹涌地褪去,一道道蜡黄滚滚而来。他想,这种自然本色总比石膏白好多了吧。“石膏白”是他对千女一面现象自创的名词。众所一致的审美观铸就了
如此僵冷的模子。生为文化产物的人不得不戴上所谓时尚的面具,任都市的节奏绷紧自己的神经,一分一秒地吞噬充满个性的活细胞。照不进阳光的大厦、闻不到芳香的阴影里充斥着人造的缤纷。渐渐地,知识填满了时空,流动的灵感枯竭了。这个世界只剩下一团无法漂移的庞然大物,日复一日地堆砌着,散发出阵阵陈腐的霉味。
反抗总是来源于压抑。刺目的光线激发了他睁眼的欲望。
微微低垂着眼帘的她很安然地任两股截然不同的气流以自己的脸庞为舞台。罕见的宽容似乎必须具备宜然的氛围。她适意地放慢了思考的速度,双眼不再冷峻、尖锐。幻影柔和了她的线条,弥漫的光环轻轻地波荡着他陈旧的思维定式。
火车仍然在山里绕转。她的情绪也慢慢地软化起来,不似往常那样平板,犹如将死者的心电图。他已辨不清CD播放的旋律了。
不知不觉中,黑暗再次电掣而至。他感到吼头一阵发紧,不由自主地伸出右手,摸索放在桌上的可乐。疾驶的风加剧了她的热感,不见一物的她急切地用左手探点桌上的纸扇。她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一毫的越矩。突然间,指甲下延伸的凸皮狠狠地撞上了一个陌生的同类。触痛之后,她四肢发麻,还未回过神来,一袭滑暖的粉袍几近粗鲁地罩了下来。她的大脑神经急速地奔至脚尖,狭长的脊梁骨如遇千军万马,一时拱得变了形。粉袍释出些许水份,缓缓地蜷缩着,她的手背微微地发痒,一阵快意流遍周身。很快地,他的欲望进一步迫近。她的手被捧高几厘米,像三明治的夹心一般。忽然,一股强烈的屈辱感油然而生,一颗颗泪珠滴落在裸露的肘部,她的胳膊无力地搭拉下来。
窗外的布景悄然地换成了格式化的高速公路,远处,隐隐可见入云的高楼大厦。他又看到了一尊逐渐凝固的石膏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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