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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会遇见很多的人,各种的人,各种地方,各种形式,各种情景,交汇起来便是一个喜怒哀乐的人生。
新非第一次遇见星悦,是在初二放学后的一个晚上。
那一天,他照旧在小巷里放倒了四个前来挑衅的混混,这在他来讲就如每天要吃饭一般,少不得的。架虽打赢了,但对着四个比他高比他大的人,任他再厉害,也负伤了。
蹒跚的走出小巷,这满身的伤痕虽是习以为常,但疼痛却不会因为习以为常也有所减轻,全身的骨头碎裂般的痛,尤其是肩膀和膝盖,脸则是痛得麻木了,这个样子,明天看来还是翘课的好。
才走出小巷,膝骨忽剧痛,脚下一个踉跄,人便倒在了地上,倒下前,耳边响起一个吸气声,大概是吓倒了某个路人。哼,他心里冷冷一笑,活该,谁叫你好死不死的撞上来!
倒下时是侧卧着的,周身的剧痛让他一时起不来,干脆一翻身,仰躺在地上,好让自己舒服一点,只是这一翻,他便看到了一个人。
那一夜,朦胧的月光昏黄的路灯下,他却清清楚楚的看清了站在他对面的人。
似是小时从外祖父书房看到的水墨画,纯粹的黑白两色。
墨色长发轻泻如丝,墨色长眉轻逸如月,映着一张白玉兰瓣似的脸。
那是一个和他年龄相当的女孩子,白色长裙,斜背书包,微张着唇圆瞪着目又惊又惧的看着他。
这一下,他又发现,她的眼睛竟不是大多人拥有的那种有些幽暗的黑褐色,而是琥珀似的莹润澈亮,如白山黑水中那藏得极隐密的两泓清泉。
看她那模样,想来吓得不轻,这样剧烈的心跳声连他都能听到了,下一刻,应该是尖叫了吧?
很多年后,他才明白,那一晚他听到的心跳声其实不是女孩的,而是他自己的。
而女孩也没如他所想的尖叫,虽然她似是极想那样做。
片刻后,女孩手轻轻抚了抚胸口,似是安抚了一下自己的心脏,然后走近审视着他。
是的,那是从高至下的审视目光。
审视完了后,他从她眼中清清楚楚的看到了蔑视,一种极度憎厌的蔑视。
“活该!”清脆的声音却似冰屑般又寒又利,那双眼睛中没有丝毫对伤患的同情怜悯,“渣滓打死一个少一个!”
“你他妈的……”他大怒,可才一启唇便再也不能出声,嘴唇早被打裂了,这一动,温热的血便汩汩流下,痛得他脸皱成一团。
“哼!流氓就是流氓!”耳边又听得一声鄙夷的冷笑。
他妈的臭丫头,该死的给老子滚一边去!轮得到你来教训老子吗?!等老子好了,看不揍死你!他心里暗暗的骂着,眼睛毫不示弱的以极其凶狠凌厉的目光射向面前的人,恨不能以目光剥皮抽筋。
被他那样的目光一射,她似一怔,然后轻轻一笑,明显的带着嘲弄:“小流氓,你说是打110好呢还是打120好?你这样纯粹浪费粮物的人是死了好呢还是要活着?”
“滚!”他怒吼一声,却牵动嘴伤,血流得更多更快,一缕缕顺着唇角流下,染红颈下的衣领。
“啪!”
一声脆响,他一时间呆住了,半晌后才回过神来,只觉得半边脸都是麻辣辣的。她竟打他?她竟打了他一巴掌?他竟敢打他!猛地他一挺身便站了起来,满身的伤痛全丢到呱哇国了,扬臂看也不看就是一拳击向对面的人,才不管那是陌生人是弱女子,敢打他就要付出代价!
“啊!”
一声尖叫刺痛他的耳膜,他那百发百中的铁拳却并没有打中眼前的人,那死丫头被吓得猛地抱头蹲下,却好死不死的给她躲过了这一拳,然后他的身体便依着贯性直往前扑,“砰!”头先着地摔了个十足,顿时一颗脑袋嗡嗡作响,眼前一黑,知觉便慢慢消失。
“这样的小流氓真是可惜了那样一双眼睛……”
耳边似有喃喃轻语,那是他失去意识前最后听到的。
他醒来时,是在医院里,她嘴虽毒辣却并没有真的打110将他送进派出所。
出院后,脑中却总是闪现那双憎厌蔑视的眼睛,如一根刺一般深刺入心,怎么也无法消除,唯一的办法便是让眼睛的主人以另一种眼神看着他!
所以他将城里所有的中学都逛了个遍,可他并没有找到那个人。
在他放弃的最后一天,那个夕阳如血的黄昏,他看着满天的彤云看着天边那缓缓西坠的红日,有些惘然的想着,为什么?似乎是想问自己又似乎是想问那个女孩,可他到底要问什么他却又理不清。
只是那以后,他忽然不打架了,不逃课了,不抽烟了,不骂脏话了,不泡地下舞厅游戏厅了……他有很多事不做了,他又做了很多以前从不做的事,比如说每天准时上学,每天认真听课,每天按时完成作业,每天放学即回家……他忽然从一个最坏的学生变成了一个最好的学生,那不只是做做样了,初三下学期期中考时,他名列全年级第一名。
那样平静的日子过得极期缓慢,可眨间眼,却又似流水,转身即逝无痕迹。
在升上大学时,他再次遇见了她。
那距那一个夜晚已有五个年头。
他第一眼即认出了她,他不知道为何他可以如此迅速如此准确的认出她。毕竟五年的时间之于年少的他们改变是极大的,至少身高是不一样的,可记忆中那个娇小的影子却马上就与眼前那高挑的身影重合,密无缝隙!
校园里来来往往的全是新生,他站在一棵白杨树下,看着前方走来的她。
她并不是一人,她的左右各有一名男生,那是一对外貌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他们三人一路走来,沿途许许多多的人停下脚步看着他们。毕竟,那样出色的人物,一个便足以吸人目光,更何况是三人同行。
她背一双肩包,手再提一包,而那对兄弟则各背一包各提一包各拖一行李箱,三个人浩浩荡荡目不斜视有说有笑的越过他的身边,穿过校园,仿如童话中的王子公主,优美的消失于视线中。
那是他们的第二次相会,他看见她,而她没有看见他。
以后的日子极其平常平淡,他们相识相距。
虽不同系,但无需刻意他们自会相识。彼此都是那般出色的人物,迎新会后已各具知名度,一个学期下来,便已是闻名遐迩的风云人物。
在正式认识之时,她根本记不起他,根本不知道眼前的男生曾被少年时的她将一根刺刺入心头。
她只是眉头一挑,略带趣意的看着他:“新非?心灰?为谁心灰意冷?为谁心死若灰?”
他有礼的微笑,眉间带着一贯的飞扬锐气:“星悦?心悦?为谁心动情悦?为谁心倾悦容?”
“新非呀,我以后定会多多关照予你,让你心活如泉。”她有些狡黠的眨着眼睛,那双琥珀瞳眸依未变,还是那样的莹润澈亮,但里面没有憎厌蔑视,有的是淡淡的笑意。
可那依不能消除他心头的那根刺。
“星悦呀,我以后定会多多关照予你,让你心喜容悦。”他同样轻快的调侃道。
“呵呵……甜心甜蜜快过来,认识一下有意思的人。”她回头呼唤那对双胞胎。他们各有一个十分有趣的名字,田昕,田觅,但作为青梅竹马的她,从会开口说话起便唤他们作“甜心、甜蜜”。
那便是他们平淡无奇的“初识”。
只是,虽然相识,以他们如此优秀的人来讲本应是气味相投,进而深交为友才是,但他们却只是停留于普通的同学关系。
他决不会提起少年时的那次初会,也决不会如她的那些仰慕者那般想方设法接近于她,更甚至,如果可以,他愿意远离她。至于何因,他不知道也从未细想过。
或者是因为那根刺还时不时的刺痛他?他只是偶尔会想起。
而她,学业外的时间身边总伴着那对双胞胎,无论何地,总是三人或两人一起,她的眼光无暇顾及他人。
那样的三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
校园里许许多多的人都在猜测着,或是羡慕或是妒忌。毕竟自出生便相识再从幼儿园到小学到中学到高中到大学都同学的不多,毕竟“青梅竹马”是一个非常浪漫甜美的词……只是两个人可组成一个完整的圆,三个人却是尖尖的三角形,那尖锐的角容易刺伤人的。
那样出色的三人当然会有许多的爱慕者,只是从无人能插入那三人中间。
她喜欢哪一个?如是多的人如此或好奇或期待的想着。
哥哥田昕,温文尔雅沉稳如高山。
弟弟田觅,多才多艺活泼如清流。
一般出色却各有风采的两人,任何女生都难以抉择,而她也看不出待谁有所不同,一般的亲近,一般的关怀。
只是弟弟似乎与她更加的亲密些,常常三言两语便能逗得她开怀畅笑,然后便是一番追逐戏闹,累了便一起无忌的倒在草地上休息,倚偎拥抱自然得天经地义。
而哥哥则多数只是沉默而温和的笑看,以那样宠溺的眼神看着、包容着。
于是,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或许心中之人是弟弟吧,哥哥看来只是他们的哥哥。
真的是这样吗?那她与哥哥偶尔目光相视,那唇角弯起的相同弧度是什么?
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她。
他们在校园里各领风骚,偶尔的碰面会微笑颔首,各自过着各自平静又精彩的生活。偶尔,他们会在一些社团的聚会中碰面,他领略了她的洁辟,然后也知道了她对社会中混混毫无来由的憎厌,他哑然一笑,笑得怅然又失落。原来对所有的混混都如此。
有一度,他以为他们会如此持续他们的大学生活直至毕业,隔着这不远不近的距离,不咸不淡的交流,然后毕业、分离,而他,总有一天会淡化记忆里那根刺。
大二的暑假过完,返校便已算是大三生。校里到处是回校的学生,一个个风尘仆仆大包小包,一个个眉飞色舞的讲述着假日里的趣闻异事。而他们却是沉默的走入校园,低垂的眸中是黯然,周身弥漫着深沉的哀痛!
离校之时,还是三人同行,回校,却只是她与哥哥。
后来,听说了。
酒后驾车的司机,四轮辗过,辗去一个鲜活的生命,辗去一腔未言的深情,辗去一段无忧的岁月。
三个人是尖锐的三角形,可失去一角两人却也无法成为一个圆,而是一个不等边的梯形。更多的角更多的线更远的间隔……那曾经在一线上的两角隔着河汉遥遥相望,缥缈苍茫,连接的长桥已危危欲断,渡河的小舟早已飘逝。
死去的人已去了,活着的人还在继续生活。
她与哥哥的相处并未有丝毫变化,依是一样的亲密一样的互为关怀,可是偶尔的对视的目光中,偶尔背影的遥送中,却是满目的苍凉与绝望。
那一个逝去的生命并未消失在他们之间,反是如影随行。
较于校园中诸多的流言与猜测,他却只是轻轻一叹,然后继往他的学习与生活。
为何从未有丝毫接近她的想法?
之所以记得如此之深,不就是因为怨恨吗?之所以独自关注,不就是想要寻机报复当年吗?
难道我已淡忘?那不过是小孩子的一时意气?
他偶尔会如此作想,但也只是想想即罢。
眨眼,校园的小道上又是黄叶如蝶舞。
晚自习后,他独自一人沿着湖岸走着,清凉的湖风可以令塞满程式的大脑清醒。湖边植有许多的柳树,长长的柳条垂下,幽暗的路灯下,风拂起,如丝帘般轻扬,唯一遗憾的是无翠叶锦上添花。一对对的情侣相依相偎,他尽量避开,往人稀少的地方走去,不知不觉中便走到了枫树林,这边离湖远,爱浪漫的情侣都不大来,偌大的林中,只有晚风拂起落叶的声响。
走着走着,渐入深处,虽不用担心在这校园中会发生什么危险,但前路已暗,再走也无意义。正要转身回去,前方树下坐着的身影却令他脚步一滞。
素白的衣,墨黑的发……仿佛是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重回,无关光线的明暗,他依可清清楚楚的看清那人,看着树下那人与遥远记忆中的身影再次重合。
只是她并未看着他,她沉浸于自己的思绪,连身后有人都未有察觉。
他脚下便如生了根般再难移动半步,心头那本以为消失的刺又冒头了,一下一下生生作疼。
凉凉的夜风穿林而去,她有些畏寒的抱紧双膝,却未有起身离去之意,头埋进臂弯里,长发轻泻,如帘幕般层层遮掩。
那一刻是如此的静,静得他又可听到她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如鼓鸣耳。
又是多年后,他才明白,他从未听到过她的心跳,所有的都是他自己的。
那一刻,时光似已停滞不前,那一刻,时光又飞逝如梭。
灯火渐熄,可她依一动也不动的坐着,于是他一动也不动的站着。
“新……”
一声轻轻的呓语如雷般将他惊醒,剎那间,他如被浪尖拋上高空,一种晕眩的感觉将他紧紧攫住,可也只是剎那间,那浪尖又将他从高空拋落,摔得体痛目迷!
“昕……昕……昕……昕……”
她喃喃不断的念着,一声一声极轻,一声一声入耳,如丝如针,缠绕深刺。
此新非彼昕。他勾唇,却未成功。
那一夜是如何过去,无论是当时还是多年后他回想,总是恍然如梦。
只知道她坐了一夜,他站了一夜。
岁月静好,年华似水。
一年过去,两年过去,他们已毕业。
他去了明珠之城,进了实习时即已与他签约的公司。
她,听说去了南海之边。
而田昕,则回了家乡,那个他们初二之时迁去的城市,那个令他找不到她的城市。
他们的父母是校友又是同事更是好友,他们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他们是彼此认识最早的人,他们曾有“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美好岁月,他们相亲相爱……可最后,他们却无法相许相伴一生!
这是为何?若说缘浅,可已几乎半生相伴,若说缘深,却为何终要分离?
生命中总有许多无解的题。
而他与她,她是他独自记忆了近十年的人,她是他最关注的最特别的人,但他们的关系却不比陌路人更深。
生命中总有一些无声的哑剧,有的人静静上场,然后静静结束,而有的人却自始至终不知并不曾……身在场中。
几度春去秋来,几度花开花落,几度梦始梦终。
天亮起床,繁忙工作,天黑回家,夜半休眠。
日子如此的过去,当某一天偶尔抬首环视宽敞豪华的个人办公室时,才发现,流年暗转,镜中颜换。六年的时间竟已如沙般从指间溜过,还未来得及细细体会,便已哗啦啦的流尽,便已近常人所说的而立之年。
桌上内线在闪烁,按下。
秘书提示,分部来的人已在会客室等待。
起身,将松散的领带系好,抬步往会客室去。
昨天,在英国的老总亲自来电交待,将从分部调一人来中国区总公司,虽是安插于企划部,但整个公司的运作都需了解、熟悉。言下之意,即要他这公司的副总亲自接待且“传经”,电话里还三番四次的交待需尽心教导、招待人家,不可怠慢了,那样郑重的语气令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要被取而代之了。
看来是老总十分看重的人才,只是啰嗦了半天,却连人家性别姓名都没说。
推开会客室的门,一个黑色的身影背门而坐,黑色的披肩长发,黑色的无袖长裙,衬着两截手臂如雪般白净,听到声响,起身回头。
那一刻,门边、室中的两人都是一怔。
“新非?”先开口的是她,显然很惊讶,“真没想到是你!Joe总是忘记要介绍别人的姓名。”
“今天是什么日子,竟给我送了这么大一份礼来。”他压下心头的震惊,绽出亲切的微笑,“不过也多亏了Joe的忘性,否则哪来这样的惊喜。”
Joe是公司的老总,一个绝顶聪明却总会漏掉一些关键细节的人。
那是他们的第三次遇见。
他依清晰记得她,她也记得他是大学同校四载的同学。
那到底是让人惊喜的大礼还是让人惊惶的劫难?他无暇细思。
接下来的日子,他自是倾囊相授,她自是全盘吸收。
工作得心应手,日子轻松愉快,短短的两个月,那六年时间竟是不能相比的。
偶尔,她会笑曰:新非,在学校时你就完美得令人不敢靠近,想不到社会中你还是这般完美得令人只可仰视。
他心头一动,脑中又浮现那双憎厌蔑视的眼睛,一瞬间,心又刺痛了。
原来这些年过去了,那根刺依未除,只是埋藏得很深,深得他以为消失了。
她原来曾如此看待他?可他从来不知。看着眼前的人,那双琥珀瞳眸中有的是欣赏、赞叹,与昔日何俤是天壤之别,可是心头的那根刺却还是不肯消失,这样的目光还是不够。
只是那根刺到底要如何才肯消失,到底要何等样的目光才能消除?
他茫然着,他等待着。
宽敞的办公室多了一张办公桌,只说,她的个人办公室暂未整理出来,先委屈共用一个罢。
她笑笑而已。
长长的玻璃桌上摆满文件资料,桌对面的黑色真皮沙发上坐着一身黑色长裙的她,手中一叠资料,正咨询着他的意见,间或喝一口清水。
这样的景象是他从未曾想过了,这像是一个奢华的梦,总令他小心翼翼,生怕动作稍大,梦便醒了。
六年的时间,她的容颜并未有多大的改变,只是她的穿著从以往素淡换成而今的灰、黑,眉宇间曾经的飞扬换作了今日的冷凝。
她的手机响了,接通时,她的神色明显一变。
“是我。”
……
“嗯,很好,你呢?”
……
“喔。”
……
“真的呀?”
……
“那恭喜了!”
……
“太不够意思了吧,亏我们还青梅竹马呢。”
……
“结婚这么大的喜事竟当天才告诉我,我可不给红包了!”
……
那语气是极其欢快的,可那眉心却已不自觉的纠结,那极力勾起的唇畔是如此的牵强。
他知道那是谁的来电。
“昕……”
轻轻的唤道,却又是如此的郑重。
“要幸福啊,你的、他的,我的……要一起啊。”
……
放下电话,那眼眸对着他,却是空空的蒙蒙的,他未入她的眸中。
长久的沉默,室中沉默如深渊之极,阴郁森寒。
当她回神,他终于不再不动如山,端起面前的咖啡,已冰冷苦涩难以下咽。
“原来今天是八月十五呢,人月两团圆的日子,我都忘了。”那语气似自嘲似苦笑。
公司除了法定的节假日外,传统的中秋节、端午节之类的并没有假,正常上班工作,久而久之,他们都忘记了记这些节日。
“田昕你还记得吗?他今天结婚呢,一个不错的日子不是吗?”
她打起精神,看着他笑,只是还未笑成,便已凋零。
“终于结婚了啊。”
那声音从心底最深处发出,幽幽长长,婉若恒古传来的叹息。
“听说……”
他忽然淡淡的开口,她移眸落在他面上。
“听说,有三生石、姻缘线。”他目光有些莫测的看着她,平淡如水道,“若三生有缘,若姻缘早系,任是万里之遥也终聚首白老,若三生无姻,便是朝夕相对,终难相系,最后不过镜花水月一场空。”
她似不认识他一般的看着他,片刻后轻轻笑起来:“新非,想不到你竟也信这些,更想不到你这样的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这样的人应该说什么样的话?”他将身倚入沙发中,平静的看着对面浅笑颜开的她。真的笑了真的开怀了吗?
“你么……”她眼一眨,然后端正容颜,以凛然之态朗声道,“我命由我不由天,我爱由我不由命!呵呵……”说到最后她又笑开了。
他眉一挑,“我为什么应该说这样的话?”
“呵……新非,你难道不知你在公司女职员心目中的形象吗?”她笑如花开,“我可是常听到哦,‘新总这样的人若生在古代应是燕赵游侠似的人物,顶天立地的豪气,雄姿焕发的英气,言出必行的霸气,活了这么多年也不过见着一个这样的人!’你听听,多么难得的评价呀!”
他哑然失笑,抬手将桌上的资料整理,“那么今天我这燕赵游侠可有机会请你这燕园名花吃饭?”
“荣幸之至。”她也整理着桌上的资料,却打趣的看着他,“只是听起来怎么似那浪迹江湖的游侠重会红楼佳人?明天不会有人刺杀于我吧。”
“有我也必挡身于你前。”他如游侠般豪气的一拍胸脯。
“那我就放心了。”
“下班时一起走吧。”
“好。”
两人安静但并不沉闷的吃完一顿晚餐,并因着过节,开了一瓶红酒。
摇晃着玻璃杯中嫣红的美酒,听着餐厅里清渺的音乐,看着桌对面容色如花的她,不知为何,这一刻竟觉得人生若此也未尝不美。
只是……眸光落在她空空的酒杯上,这已是第四杯了,她喝得很慢,甚至可以说那是一种品酒的姿态,极其优雅的,决无醉酒之意,只是那盈盈闪烁的清眸却泄露了。
“星悦。”他轻轻唤一声。
她抬首看他,些些酒意映得双眸朦胧。
“以前看过一首诗,虽不大合适,但有一句却觉得不错。”他放下手中酒杯,凝眸看着她,缓缓念道,“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摧烧扬灰,勿复想思……相思与君绝!”她喃喃念道,看着手中的杯,然后一笑,凄艳如杯中美酒,仰首饮尽,将杯搁于桌,放开手,“新非,我比你更明白,昨日已去,当逝如灰,勿复苦缠,忧人伤己,只是……只是……”她抬手抚脸,却已无法再语。
他心头的刺又一下下冒头,麻木的痛着。
抬手招来侍者结帐。
起身走至她身旁,拉开她的手,“今天是八月十五,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赏月。”
她抬首,灯光下,眼前的人高大挺拔,仿可扛起天地,自嘲一笑,“对不起,失态了。”
他淡淡一笑,以示不介意。
两人走出餐厅,外面已华灯如龙,霓虹飞闪,人声汽笛中不知何处传来的歌声在轻轻飘荡着,固执的不肯淹于嘈杂中,一个女音带着淡淡的惆怅轻诉着。
起初不经意的你
和少年不经事的我
红尘中的情缘
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着
想是人世间的错
或前世流传的因果
终生的所有
也不惜换取刹那阴阳的交流
来易来去难去
数十载的人世游
分易分聚难聚
爱与恨的千古愁
本应属于你的心
它依然护紧我胸口
为只为那尘世转变的面孔后的翻云覆雨手
来易来去难去
数十载的人世游
分易分聚难聚
爱与恨的千古愁
于是不愿走的你
要告别已不见的我
至今世间仍有隐约的耳语
跟随我俩的传说
滚滚红尘里有隐约的耳语
跟随我俩的传说
歌还在重复唱着,可听的人却已痴了,目光愣愣的看着前方,神魂却早已穿越万水千山。
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事的我,不知何谓两小无猜,不知何谓情愫暗生,不知人生际遇难知,不知人命世事无常。
聚散匆匆,尘世转换,今夕是何夕?喧噪的人声淹没昔日的欢笑,华丽的霓虹掩盖朦胧的孤月,当所有的都已知已懂时,我们已情逝缘断,我们已天各一方。
于是不愿走的你,要告别已不见的我,只余隐约的耳语,流传着你我曾经的传说。
少年情事老来悲,人间别久已无欢。
餐厅的门口,她痴痴而立,不知何夕何地,他静静立于她身后,不言不语。
……
于是不愿走的你
要告别已不见的我
……
那惆怅的幽幽的轻唱和着微冷的夜风缠缠绕绕,不绝于耳。
“冷……很冷!”她梦呓似的轻喃,垂首,畏缩的抱紧双臂。
那一剎那,他的眼前又浮现大三的那个夜晚,那时的她也是如此畏寒的抱紧双臂,那时的他只是站在她的身后看着。
“很冷啊!”
轻语沉沉入耳,如冰凉的剑从头直刺入心,那样的冷,那样的痛。
那一刻,他听到了自己心底深处的叹息,就如当年他听说了田觅的死讯时的感觉,那种毫不着力的空无。
伸出双手,将她整个揽进怀中,轻轻道:“不冷了吧?”
她一僵,然后慢慢放松身体,闭目依偎。
那样灯火辉煌的夜晚,却没有甜蜜温馨,他们不过是一对因为寒冷而互相拥抱取暖的男女。
时光过去多久,他们不知,中秋佳月霓虹灯下,他们却是满怀的孤寂悲凉。
“妈的,要亲热也别挡了道啊!”
一个粗俗的声音响起的同时一股力道从后将他们一推,推得他们一个趔趄,然后几个男人摇摇晃晃的走出。
“什么玩意儿,竟站大门口搂搂抱抱的!”一个男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满身的酒臭扑面而来。
“哥们,没啥希奇的,现今不是还有当街裸泳的么!”一个醉熏熏的男人瞟了他们一眼,跟着那几个男人往停车场走去,一边掏着钥匙,“谁开车呀?”
“你的车当然你开……”
“没事吧?”他扶着她问道。
她却似没听到他的话,目光直勾勾的看着那几个醉酒的男人往餐厅前的停车场走去,当那几个男人走至车前打开车门时,她全身猛的一弹,他还未来得及反应,她便已风般冲那几人跑去。
“叮!”一声脆响,一串钥匙高高飞起,然后坠落于地。
“哪来的疯女人!他妈的,搞什么鬼!”男人粗鲁的骂声响起。
“不许开车!”她尖锐的声音同时响起。
“妈的!老子开车关你个屁事!给老子把钥匙捡回来!”男人甩手就是一巴掌,半途却被一只手拦住,转头,一名高大的男子正单手捉住他的手腕,铁钳似的勒得腕骨剧痛,那冷利的眼神十分刺目。
“不许你们开车!”她犹是尖锐的叫着,几步跑到车钥掉落的地方,弯腰捡起,然后一甩手,车匙便不知被抛至何处,连响声都听不到了。
他看着眉一皱,而被他捉住的男人却是一拳击向他的腹部,他身一侧,躲过了,男人却也就此脱开他的手掌。
而同时,那男人的同伴纷纷围上来:“朋友,哪条道上的?”
他闻言一僵,她此时却走回了他的身边,目光又亮又紧的盯着车,似怕没盯牢它便要飞走了。
“想找碴?他妈的也不打听打听你爷爷的名,不想要命了是吧!”一个粗壮的男人一步便迈到他们面前,浓浓的酒臭刺人鼻。
“说说这事怎么了吧。”另一个男人歪歪斜斜的走过来,斜着眼看着他们。
“不许你们开车!”还不待他回答,她已急急叫起来,目光如鬼火般盯着面前的人,清丽的脸上满是憎怖,咬牙切齿的,“你们又想开车杀人吗?你们又想毁掉别人的快乐吗?你们又想葬送别人的幸福?不许!不许!决不许你们开车!”
“妈的,老子就算杀人干你屁事!”
“这女人敢情是疯子!”
“他妈的竟敢将三爷的钥匙丢掉,胆子不小呢!”
几个男人边说边将他们围住。
“流氓!”清清脆脆的两个字入耳,他看到那双琥珀瞳眸清晰的露出当年那极度憎恶蔑视的眼神。
“哈哈……”几个男人暴出哄然大笑,夹着一人的嘲语,“这女了竟骂咱们是‘流氓’,咱们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才不负她这一声?”
“是呢,这女人还长得不错。”有人附合着,渐渐围紧。
她却毫不畏惧,冷然相对,那琥珀瞳眸鄙夷的、憎恨的看着他们,以一种冰般冷澈的声音清晰的吐出:“一群人碴!”
“妈的!今天不把你整成‘碴’,爷爷跟你姓!”
一拳迎面挥来,他将她一拉,避开那一拳,随即用力一推,将她推出圈外,然后迎向那些凶狠的残忍的野兽般眼睛。
那一晚,许多年过后,依是她的恶梦!
停车场的光线并不明亮,她只能依希的看着那些人影围拢再散开,可她又十分清楚的看到被围在最中心的那个高大的身影,她的耳边不断的响起拳击声,响起痛呼声,响起咒骂声……可她却似傻了一般不能动弹,只能呆呆的看着,看着人一个一个倒下去,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昂然而立……后来,有刀光闪过,她看到了鲜血,那血溅到了她的脸上,那般的热,如铬铁般烫入骨髓的痛!
再后来……警车的声音响起,救护车的声音响起,然后有人拉扯着她,然后她看到了他,看到他躺在白色的担架上,米色的西装胸前绽开一朵血花,那血花缓缓流动,将那担架染红,可他的眼睛却是平静深幽的看着她。
“新非……”她如梦初醒,哆嗦的伸手想碰他,却被那艳红的血阻住,这血真红真多啊,就如多年前那些血,淹灭了她过往所有的快乐,扼杀掉她未来的幸福!
可是担架却已抬起,他离她渐远。
“新非!”她追过去,追着担架,追上救护车,她看着他,却不敢碰他,多怕他会如多年前的那个人一样,那样的冰冷,那样的绝情弃她而去!
终于,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还好,还好,还好……是热的!她仿如溺水的人一般紧紧的抓住,急切的吸气。
看着那双琥珀瞳眸,那里没有憎恶蔑视,那里有着朦胧的水雾,那里有着深切的悲伤,那里有着不舍的忧心,那里还有着……那是什么?那可是他一直渴求的吗?可为何他的心却又痛起来,不是针刺的痛,却是整颗心都被一只手抓住,紧紧的抓住都抓出血来,心痛得整个身体都是痛的!
原来,她永远都能让他心痛。
“星悦……”他开口唤她,救护车已开动,车身在晃动,尖锐的铃声已扬起,一阵昏眩向他袭来,可是他不肯屈服,他紧紧抓住她的手。
“新非。”她回握他,两手紧紧的握着他的手。
他吃力的抬起,他的手上有血,她的手本来是白皙干净的,可此刻也染了他的血。
他看着她的眼睛,微弱的道:“三生石……姻缘线……我很信它,因为我希望……它可以成真的。”他将左手使劲的向袖上擦,他要擦干净血。
“新非……”她不知他要做什幺,只能无助的唤着他,她整个人都是恍惚的,她不知道今晚她到底都做了些什幺,她不知道为何会变成了这样,她只知道,眼前的人决不能有事!
左手终于擦干净了,他放心的执起她的右手,让他们的手指并排,然后右手沾起胸前的血,在两根小指上划着,一圈一圈缓慢的认真的划着:“这是……我们的……姻缘线,我……我以我血为线……我绑住我们的姻缘……我不死便不断……星……星悦……这是我们的姻缘……好不……好不好?”
“新非……”她的泪终于忍不住,一滴滴落在他的手,“新非……都是我不好……新非……”
那泪珠滚烫的,烫得他的心又软又痛,他用力的抓住她的手,那是他望了多少年盼了多少年才抓到的。
“我遇见你……是劫……是我一生的劫……我忘不了……让我心痛了十五年……可是我甘之如怡……”他吃力的抬手,想拭去她脸上的泪,那是为他而流的泪。
“你遇见我……是命……星悦……他们都比我早……可是最后留在你身边……的是我……星悦……我们……我们姻缘线……一定早就系好了……否则……十五年了……我们又再次遇见……”
“新非,别说话。”她紧紧抓着他的手,连着那血连着那姻缘线,“无论是什么,无论多少年,我们……我们此刻系住。”
“好。”他微微一笑,然后黑暗袭来,他安心沉入。
而她,看着昏迷的他,看着那满身的血,看着手指上那凄艳的“姻缘线”,终于放声大哭!哭得肝肠寸断,哭得悔痛万分,哭那些过往的岁月,哭那些断了的情缘,哭那些不再回的快乐,哭此刻这不知所以的迷茫无助伤心难过……
他在医院躺了半年。
老总自是知道这边的事的,很干脆的批了他半年的病假,直接将公司交给她管理,本来的意思就是要锻炼她的,然后直调英国的,这一下正是机会。
这于她自是辛苦的,可她依每天都要来医院看他,不论呆的时间长久,风雨无阻,有时公司遇着难题,她便拿来医院,两人在病房里讨论,医生护士对他们是无可奈何,他自是舒怀,而她却也很是开心,那琥珀瞳眸看着他,清清亮亮的,淡淡的柔情渐生其中。
她不见得有多温柔多细心多体贴,但他知道她记挂着他的,他已入她的眸,他已入她的心,这便已足矣。
十五年前,医院是他们遇见的结束,十五年后,医院是他们再见的开始。
出院一个月后,他们便结婚了,邀请亲朋好友,田昕自也在列。
婚礼上,他微笑着祝福,难掩怅然,她微笑着接受,却是淡然。
一段近三十年的感情就此划上句号。
一段藏了十五年的感情得到成全。
一段全新的感情就此开始。
他们的老板Joe也亲自来贺,看着美丽的新娘满是失落,看着英俊的新郎却是艳慕:“非,你太过分了,一点也不讲义气,星本来应该是我的新娘!”
金发碧眼的帅哥对这位东方美人钟情很多年了,本来将她先调来总公司学习,然后是要调往英国的,本来是想要追来做自己的新娘的,可是……却给某人捷足先登了,悔之不及啊!
他们相视一笑,彼此的眼中都有蕴着深情,彼此的嘴角都衔着蜜意。
婚后,她偶尔问他,那个“十五年”是怎么回事?算上大学四年,他们也就认识了十年而已。
他笑,不肯答。
她催他,他便抱着她,吻着她,让她停止她的问题,让她忘记她的问题。
她自始至终都不曾记起少年的他,那一场初遇于他铭心刻骨,于她早已消失于记忆长河。
他松一口气,却又有些酸楚难禁。
客厅里的音乐在响着,那歌一句一句的入耳。
我遇见谁会有怎样的对白
我等的人他在多远的未来
我听见风来自地铁和人海
我排著队拿著爱的号码牌
我往前飞飞过一片时间海
我们也曾在爱情里受伤害
我看著路梦的入口有点窄
我遇见你是最美丽的意外
总有一天我的谜底会解开
我遇见你,是劫。
你遇见我,是命。
无论是劫是命,我们的遇见是最美丽的意外,但那个谜底我不想再解开,而我们的以后,是最幸福的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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